峨眉僧妖传

　　“学琴的关键在于静心，如果心不静,弹出来的琴就会浮躁。所以，许多高手弹琴之前，要焚香沐浴，做足仪式，这个仪式，就是要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要弹琴了，要心静。所以，你现在心静吗？”

　　史怀一端坐在绿绮琴前，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石衡与他相对而坐，眼神飘忽不定，只觉得他嘴巴在不停的动，却无法理解他究竟在说什么。

　　史怀一说完话，半天没有动静，他就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张口想问弹琴的诀窍，话说出来却是：“绿绮和你，谁的琴技要好些？”

　　“自然是绿绮。”史怀一答。

　　“她现在就隐身在琴里面吗？”

　　史怀一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她一向很神秘的。”

　　石衡伸手轻轻抚摸了琴身，这泛绿的琴身触感冰冷，就像绿绮的手一般。

　　“这是腰。”史怀一道。

　　石衡一愣，手一哆嗦收了回来，好像摸到的真是绿绮的腰一样，脸即刻就红了。半晌才道：“她都化身为琴了，你还能看出她腰在哪里？”

　　史怀一哭笑不得，这孩子真是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便细细从琴的构造上给他讲了半天。石衡听着，只觉得这创造古琴的伏羲要么是个闷骚要么就是个痴子，连琴都能想出额、颈、肩、腰的名称出来。这让他以后怎么能安心弹琴呢？

　　史怀一讲完琴的构造，便拿出一本琴谱递给石衡。这琴谱一看就是保存了很多年了，纸张泛黄，扉页却没有明显破损，足见这收藏之人必定十分珍惜。琴谱的扉页上书“无琴集”三字。翻开琴谱，里面弯弯扭扭写了许多石衡不认识的字，这就很尴尬了。

　　“这是外族的字吗？怎么我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减字谱（注），讲的是弹琴的指法和左右手的配合。学习减字谱，是弹琴的基本功，这个是减字谱的注解，你先反复诵记，直到滚瓜烂熟为止。”史怀一又递给他一本减字谱字典，密密麻麻洋洋洒洒一大本。

　　石衡皱眉：“这也太厚了吧？还要我背诵，太难了！不能言传身教吗？”

　　“言传身教也要你能听懂我在讲什么吧？如果你连减字谱都看不懂、听不懂，我教你也只能算对牛弹琴，没有任何好处。这是学琴的基本功，所以才需要你静心。”

　　史怀一此刻的样子，像极了让他背书的李院长。石衡不甘心，又问：“难道没有速成的技巧？我就弹几首经典的曲子，比如《凤求凰》、《广陵散》之类的。”

　　“连路都不会走，还想跑？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的故事你应该学过，这才是学习古琴的正确途径。孔子十日不进之前，一定还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学琴谱。”

　　晕哦，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说学琴了，跟着学些武术肯定没这么枯燥的。但是，自己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史怀一说完，就两袖清风出门去了，石衡一人拿着天书一样的减字谱，怎么都看不进去。想溜出去玩，又怕绿绮正在哪里偷看自己，如果发现自己连学琴都不用心，定会嘲笑自己。如此想来，便装作一副苦学的样子，认认真真学习起来。

　　中午，史怀一做好饭来叫他时，他已经看了数十页。那些天书一样的文字仔细看着，也能从中找到一些规律，甚至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史怀一问了一下他的进度，赞许地点点头。

　　午餐自然是斋饭，缺油少肉的，石衡以坚强的意志强迫自己咽下去，辛亏自己只是俗家弟子，暂时住这里，要是以后就只能吃素，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石衡问：“绿绮也吃斋饭吗？”

　　史怀一：“她不和我一起吃饭的。”

　　石衡：“也是，就你这做饭的水平，谁都不愿意跟你一起吃吧。那她吃什么呢？”

　　史怀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也没问过。绿绮只是偶尔借住在绿绮琴里，大多数时候，她都自己在外面活动，我也不是很了解她。”他顿了顿，又道：“你不会是为了绿绮才跟我学琴的吧？”

　　你觉得呢？石衡被史怀一这句话憋得哑口无言。自己为了能多亲近绿绮，所以才答应跟他学琴、当他的弟子，这不应该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我没那么肤浅。”石衡绞尽脑汁想给自己找些借口，“只是如果绿绮在的话，我可以多向她讨教一下。”

　　“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很少见到她。”

　　“可是，绿绮琴在你这里啊？这难道不是她的家吗？”石衡问，绿绮是什么这个问题，他也认真思索过，自己的理解偏向于：绿绮就是这把绿绮琴的化身，无论绿绮到哪里，只要琴在这里，她无论如何都是要回来的。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保存绿绮琴，不是因为它就是绿绮，而是因为，这是伯玉的琴。绿绮会隐没在这把琴里，也可以隐没在其他琴里，她是琴师。这么跟你说吧，如果非要说绿绮是什么所化，那应该就是琴音本身吧。哪里有琴音，绿绮就在哪里。至于她为什么选择长期隐没在这把琴里，可能是因为伯玉琴技高超吧。”史怀一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生怕说错了什么，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

　　“那本《无琴集》也是陈公伯玉所作？”

　　“也不尽然，大多是绿绮和伯玉共同作的，还有些是我、不晖、伯玉、绿绮同作的。”史怀一道。

　　“绿绮和陈公伯玉很熟吗？”石衡虽然没吃醋，心里却有些酸酸的，怎么哪里哪里都是这个陈公伯玉。史怀一为了他半生隐居，直到现在还守着他的遗物过日子，想想也是满可怜的。

　　“我们都是朋友。伯玉为人豪爽耿直，很有英雄气概，大家都喜欢跟他做朋友。他们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据说，绿绮在幽州台偶遇了伯玉，被他的诗文、琴技吸引，便互引为知己，多以琴声相酬。后来伯玉还乡，遇奸人所害，命不久已，她为了伯玉四处奔走，十分有情有义。”

　　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叛乱，陈子昂随建安王武攸宜大军出征，在幽州台遇到了绿绮。最初的时候，陈子昂也并不知道绿绮的身份，只当她是一个精于琴艺的女子，怜惜她在战乱之地无亲无故，便以义妹之名带在身边。回到长安后，陈子昂将绿绮养在别院，一直以义妹之礼相待，就连夫人也没有任何不满之处。史怀一和不晖到长安游玩，四人一起弹琴作诗，好不快意。当时，史怀一也想着，陈子昂很可能和这个义妹有什么，可是多日观察下来，发现他光明磊落，确实只是以义妹之礼相待，不觉心生佩服。后来，他的父亲病危，陈子昂便告假回乡，临走时，将绿绮托付给了好友卢藏用照顾。

　　陈子昂深陷囹圄，绿绮现身在他的牢狱中，他才知道绿绮的身份。他在狱中探望陈子昂时，陈子昂将随身物品交给自己，并嘱托自己照顾好绿绮。他这才知道绿绮的身份。陈子昂故去后，绿绮不知所踪七年，他一度以为，这女子已经不会回来了。七年之后，绿绮现身在白水寺，但也只是在他弹琴的时候，偶尔与他默然听琴，并没有太多的话。

　　石衡不以为然，英雄又怎么样，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价值，总不能因为别人是英雄，就将自己置身于配角的地位，终身为了成全他英雄的角色牺牲自己的人生吧，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上人，我一直想问你，就为了陈公伯玉，你抛家舍业来到峨眉山这么多年，值得吗？”

　　“这个，我来到峨眉，最重要的原因是避祸。你也知道，有很多人想追杀我，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念念不忘想置我于死地。”史怀一道。

　　“你被人追杀，就是因为你手中有陈公伯玉的遗物，如果你想避祸，只需要把它们交出去就可以了啊。”好好的富二代不当，偏偏要来到这寺庙里每天吃这些粗茶淡饭，又是何必呢？

　　史怀一摊手：“哎，我又何尝不想？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我背弃承诺，比让我在这里当和尚更难。信守承诺这种事情，对死去的人而言，一点价值都没有，但对于许下承诺的活人而言，就是时时悬在头顶的利剑啊！我最初也没想到会这样，以为就是帮着收拾些随身物品，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事。等自己发现问题这么大时，反悔也没有机会了。说来说去，我这大半辈子就被伯玉给坑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守着这些东西过下去？”石衡才不信他那些鬼话，问道：“上次梓州之行，那些黑衣人知道你还活着，肯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你的。峨眉说不定也不安全了，到时候他们再追过来，你又如何是好？”

　　史怀一狡黠一笑，慢悠悠道：“所以我才要收你当徒弟啊！”

　　石衡一口气没顺过来，咳嗽了半天，才脸红脖子粗道：“你坑我啊！？”

　　史怀一递给他一杯水，道：“你看吧，我也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最好的年纪都在这白水寺当了和尚，如今活着的消息又走漏出去，那些人指不定那天又来取我的命。要是现在我找个徒弟，把自己背负的这个承诺交给你，那就不一样了。”

　　“别！你好歹还会些武功，我可是什么都不会。”

　　“你年轻啊，打不过还可以跑嘛！”史怀一不怀好意一笑：“再说，要是这里也不安全了，你还可以去别的地方，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庙躲上十几年。这些我都比不上你啊！”

　　呵呵，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石衡放下筷子，目光呆滞看着史怀一：“你没开玩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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