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僧妖传

　　明月夜，清风起，乌篷船，江中辑。

　　石衡一人坐在船尾，看着两岸江枫渔火，感慨万千。想起近来这一路奔波，一路跌宕起伏像一场梦，但隐隐约约，有些东西改变了。

　　最大的改变，是对史怀一的看法。这个老和尚情义千斤，坐拥东南世豪大家的产业，却为了朋友避祸峨眉十七年。他口中的伯玉虽然命运坎坷、英年早逝，但有这样一个朋友，也当死而无憾了。

　　在史怀一展现出的那个世界里，陈子昂是当仁不让的主角，纨绔又忠义的朋友，美丽又多情的绿绮，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他而生、甚至围绕着他而死。也许这个伯玉有天大的魅力，但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在陈子昂广阔而优秀的交游圈子里，他的父亲只是个若有若无的存在吧。他更希望多了解一些关于父亲的故事。这一路对父亲的了解仍然不多，他想抓住那些模糊的影子，却如何也抓不住。

　　“季康，怎么不休息？”史怀一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

　　“江景很美。还有，仲达的呼噜声太大了。上人也被吵醒了？”石衡莞尔。他习惯于将情绪隐藏在玩笑中。

　　“那倒没有。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不知道，黑黢黢的。”

　　“这里是平羌小三峡，再行不久，就要到平羌驿了。如果是白天经过这里，就可以看到两岸山崖险峻，景色十分怡人。”

　　“我阿娘说，父亲也最爱这平羌小山峡的美景。”

　　史怀一凝望着夜色深处，思绪飘飞到十七年前的平羌驿。

　　*

　　一样是这样的星夜，他拖着伤病之躯从船上下来，直奔渡口的驿站而去。那里停着两辆马车，应该可以租借一辆。

　　马车上的人令他大吃一惊，竟是久别的子远和毓敏夫妇。他二人见着自己，十分欣喜。

　　“文谦让我们在这里等你，说你可能会来峨眉。”子远将史怀一扶上马车，毓敏刚才睡着了，还有一些小迷糊，但仍然匆忙起身帮着为史怀一检查伤势。

　　史怀一伤在腿部，连续数日没能处理，加上气温很高，已经有腐坏的迹象，再不医治，轻则腿将不保，重则一命呜呼。毓敏从小在林家药铺长大，略懂一些医理，也不顾避讳，帮着将他膝盖处的衣料划开，包扎伤口。

　　“怀一不能再受颠簸了，你快骑马回峨眉找陈敏之，多带些人过来，顺便再带些药，我先为他处理一下伤口。”毓敏眉头紧蹙对子远道。

　　史怀一已经因为伤口溃烂发热，烧得晕晕乎乎。恍惚中看见毓敏陪子远走到马厩，为他穿上了自己之前避雨用的斗篷和蓑衣，叮嘱他一路小心。

　　毓敏回到马车里，仔细用温水为他退烧。模模糊糊的，听到有一群骑马的人过来，毓敏跟他们交涉什么。骑马的人走后，毓敏十分着急，但是她仍然陪着自己，直到他烧退之后 ，毓敏独自驾着马车回了峨眉。

　　后来，史怀一才知道。那些骑马过来和毓敏交涉的，是追杀自己的人，自己因为和毓敏在马车内，幸免于难。而穿着蓑衣一路骑马狂奔的子远，被当成了自己。

　　几日后，他的马被人发现在平羌小山峡边的悬崖上。马儿一直在悬崖边盘桓不肯离去，不时对着悬崖下悲鸣。

　　毓敏带着自己回到石家，闭口不谈子远的任何事，面对石家人的质疑，她也不曾有半句辩解。一月之后，她收到来自梓州的一封信，晖上人说有渔民找到史怀一的尸体，史家大恸，将为他举行隆重的丧礼，信里说若子远有空，邀请他夫妻二人为史怀一送行。

　　毓敏手拿信件的手止不住发抖，没有呼天抢地的痛哭，只有眼泪一滴一滴无声滑落。她没有去梓州参加丧礼，也没有在史怀一面前多说什么。整个人在石家长辈的质疑和四邻的非议下，倔强而执着地活着，身形日渐消瘦。

　　直到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自那以后，毓敏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子远，谈到孩子的父亲总是淡淡的就过去了，就像她对石衡兄弟二人所说的那样，你们阿耶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会回来，但他永远爱你们。

　　史怀一明白，她不希望孩子们卷进这件事情当中。即便是子远被奸人所害，她也不要孩子们为他们的阿耶报仇。子远走后，她把大郎君伯忠过继给了膝下无子的大伯，守着两个儿子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两个孩子也养成了单纯耿直的性子。

　　她不喜欢说起子远的故事，他也不便说。即使是两个孩子的好奇心已经呼之欲出，他也依旧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坚强的女子渐渐老去，但每次见她，还是会想起那个梓州明媚的午后，那个拔剑而起的胡服少女。

　　还有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心少年，他意气风发，面对一群地头蛇骄傲地说：有我在，岂容你们这些竖子以多欺少！

　　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史宅正厅里，当他听说自己被退婚时有多震惊！又强压抑着情绪劝说父亲潇洒接受、成人之美、在商言商。而后的数月，整个人在酒缸中泡着，不辨日月。

　　这件事还有个小插曲。伯玉发现正是因为自己的挑衅，才坏掉了好友的姻缘，十分懊恼，于是弃武从文，最终金榜题名。

　　*

　　辞别了晖上人，他们便马不停蹄往峨眉“逃”，就连路过成都的时候，也并未停留。走官道可能会快一点，但史怀一执意要走水路，就是想要在看看这平羌的山水。

　　青山处处埋忠骨，碧水久久映丹心。

　　“上人，你还要不要继续追查杀害陈公伯玉的那些人呢？”石衡问。

　　“会。”史怀一沉默片刻，道：“但是，我必须要先保证你们的安全。”死去的人太多，他不要这无辜的后辈也牵涉其中。

　　“那回峨眉之后，你打算怎么查呢？”峨眉山上人迹罕至，史怀一能在那里查出什么那就奇怪了。

　　“大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史怀一看了他一看，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回峨眉之后好好读书，别老惹李院长生气。”

　　“读书没什么意思，我想去当道士，跟林宗在一起。”这是大实话。

　　“当道士还不如跟我一起到白水寺当和尚，乾明观的元冲子哪有我文武双全。还有，我连个座下弟子都没有，等我老了，你就当住持了。”史怀一笑道。

　　“当和尚要剃度，我才不想呢！” 石衡没想到史怀一会说这样的话，这一趟走来，他们二人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

　　“算了，跟你开玩笑的。你同意你阿娘都不会同意。她还等着你们哥俩快点娶媳妇呢！”史怀一说。

　　“我阿娘才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她只要我过得开心，不给她惹祸，怎么都行。”石衡道。

　　“你阿娘确实很宠你们，回家之后一定要听话，别给她惹麻烦。快到平羌驿了，去把仲达叫醒吧！”

　　乌篷船慢慢调□□帆往岸边靠近，石璋睡眼惺忪与石衡、史怀一站在一起，默默等着船靠岸。

　　今夜的平羌驿似乎特别热闹，辽远平阔的江面点点渔火，像天上星河倒在了水中。

　　四周远远近近传来悠长的渔歌声，在寂静的夜晚听来格外清晰嘹亮。

　　“仲达，你听！有渔民在唱歌呢！”石衡拍拍了石璋的肩膀。

　　“大晚上的不睡觉，这些渔民伯伯还真是精神好！” 石璋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道。

　　史怀一环视四周，眉头紧缩，将身上的绿绮琴交给石衡，对着石家兄弟道：“你们先去船舱里藏好，一会儿再出来。”

　　“怎么回事？有水盗吗？”石衡被他紧张的情绪感染了，拉住史怀一的袖子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可能是水盗，也可能是......”

　　就在此时，江中传来几声号角与阵阵鼓声，那些点点渔火在江中快速穿行，整个安静的平羌江瞬间如同搅碎的冰粉。

　　“是獠人！”石璋已经完全清醒了，一脚跳上船头，“那些渔船是冲我们来的！上人你看，他们正在往我们这边靠拢！我们要快点上岸，上了岸还有机会跑，被他们堵在船上就都没命了！”

　　“什么人？”石衡一脸蒙蔽。

　　“西南少数民族，残忍的强盗，算了，来不及给你科普了！你先藏好！”石璋叫道，一把将石衡揉进船舱里。

　　“船离岸边还有十来仗，照这个速度，我们应该过不去了。快叫船夫挂满帆！”史怀一目测着渔火流动的速度，眉头都快拧碎了。

　　“糟糕，船夫不见了！”石衡从船舱中走了一圈，连一个船夫的影子也没见着。

　　“这些贪生怕死的家伙！我们也游到岸上去吧！季康，你到底学会游泳没有？”石璋问。

　　“我，可能，也许，恐怕还没学会......”石衡将绿绮琴背在身上，下了半天决心，站起身道：“不过我可以试一试。”

　　“算了，你还是别试了！”绿绮从船舱中出来，站在史怀一身边，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形。

　　“你怎么样？”史怀一问。

　　“不行。这些不是普通的渔歌，是獠人巫祝的咒语。我使不出法力。只有硬碰硬了！”

　　绿绮揉了揉太阳穴，袖中软剑如灵蛇蠢蠢欲动，转头与史怀一相视一笑，一跃飞上乌篷船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