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休留

　　恒山派的弟子拒绝了常凛请他们用饭的要求。

　　于潞州盘桓数日，城内叫得响名头的馆子已经被他们吃遍了，总不能带着县尉去小摊凑合。常凛猜测亦是如此，更何况几个血气方刚的江湖少侠，成天同他们这些老鬼喝茶、混酒局，心里不会好受，便提议：“饮月台有个东都来的庖丁，手艺好，几位不如去尝尝鲜。”

　　“饮月台，那是什么地方？”问话的少年神情稚|嫩，是师兄弟四人中最小的。

　　他神情最为严肃的师兄说：“是青楼。”

　　另一位头上簪花的师兄道：“他也到年纪了，何必遮掩。师兄告诉你，是喝花酒，玩儿姑娘的地方。”

　　少年红着脸，不敢再问。

　　常凛笑道：“武林门派多是戒律森严，对弟子玩乐多有管制。如今是奉师命下山，到外面，不过是吃顿饭，听听小曲儿。以几位的品格，不会做出有辱师门之事。”

　　簪花师兄对冷面师兄说：“师弟，常公如此盛情，怎好拂却。”

　　不善言辞的疤脸青年独自站在他们后面，他看到有一个妇人在门外站了许久，偶尔看他们一眼，摆|弄腰间系着的荷包，约摸是在等县尉。

　　疤脸青年到冷面师兄一侧耳语了几句，冷面师兄对常凛道：“常公似是有客来访，我们不便打扰。”

　　常凛顺着疤脸青年的目光看向门口，曲衡波摊手耸肩。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她居然当真了。

　　他心中有些惭愧：“无妨，那是我家中小辈，带她同去便是。”

　　簪花师兄失笑：“带娘们儿去青楼？”

　　“待老夫问过。有人请客吃饭，她不会拒绝。”

　　饮月台一顿饭能值曲衡波小半个月的伙食费，她难免食指大动，可少不了多问一句：“常公，你们去青楼，还要叫我陪酒，岂不是多此一举。”

　　“娘子误会了。你不必与我们同席，自寻一处安静所在吃了便是，否则老夫请不到恒山派几位少年英雄，要被上峰指责办事不力了。”

　　“我做做样子，与你们同去即可？”

　　“娘子想吃什么，随意交代。”

　　曲衡波脸上的划伤还有些火|辣辣的痛，觉得蹭一顿好饭权作安慰也好，恰可去看看冯采采回来了没有。

　　一行人来到饮月台，常凛偶遇熟人，走去寒暄了几句，曲衡波跟恒山弟子们在院中等待。簪花的人在她身边张|狂地打量着，其余几人都劝阻不成，向曲衡波赔礼。那人歪着身子，语出惊人：“你们当我轻薄她，我是看她有些眼熟，好似在哪处见过。”

　　冷面男子讥讽道：“哦？师兄的姐姐妹妹那么多，外出行走，遇到个把肖似的，是新鲜事吗？”

　　“错错错，她长得，像一个男人。”

　　此言一出，莫说他的师兄弟，连曲衡波也是吓了一跳：“少侠不仅有姐姐妹妹，还有‘哥哥弟弟’吗？”

　　年纪最小的被她逗笑了：“大姐你别说，我们这位师兄还真的是处处留情。”

　　“臭小子，皮紧了是吧！”

　　他们闹作一团，常凛捋着胡子走来，带他们进入，曲衡波则在楼内拐了一个弯，往冯采采的屋子去了。

　　门掩着，并未上锁，有龟公跟过来对她说，采姐这些天都歇了，许是在自己院子待客：“她想单干，东家不能让啊。”

　　“先不说这个了，常公说今天我的饭他请，你知道吧。我要最新的菜色。”

　　曲衡波怕再说几句，又要给人去当传话跑腿的，忙打发他走了。她点着了灯，在冯采采的妆奁前坐下，揽镜自照。那道伤不浅，没到要破相的程度，是她自己在被方府的人制住时，偷偷摸|摸划下的。

　　宋纹和她能唱完这出苦肉计，还要对方丹蛟的狂妄自大说声多谢。

　　拿锥子的女杀手身份不明，在监牢之内也难见到，他们正为此发愁，在易景堂内商议，有人来找曲衡波。他说自己叫奇致，几天前，他的朋友刚来此处与一女子会面，性命攸关，他非见那女子不可。

　　“是玄风出事了吗？”

　　曲衡波马上想到玄风，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在最娇艳的年华求别人杀了自己。

　　奇致的眼袋好似颧骨上缝了两个口袋，眼皮不受控制地打颤：“玄风无事，是……”

　　他本想说，那日随他到余音书院的两个奴仆跑了，自己回方府，只有被打死的下场，实在无处可去，才想到了来找她，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是方员外进城来了，我，我去偷听，他们说，方员外要到官|府去，找县尉告龙纹公子的状。还说，前几日抓了的那个杀手，今天也会从监牢提出来。”

　　宋纹冷笑：“他终于坐不住了。”

　　“我们没有什么说道，过去了是白交人把柄。宋玉成，尤其是你，一个弃徒在员外郎面前，说话可有人会听？”曲衡波从封分野处知晓了某些细节，譬如传闻皆说，是宋纹嫉恨章夏受师父关爱，与颜曾起了龃龉，以至于将人杀死，出逃。宋纹的矛头却是直指方丹蛟，他的行为引起了方丹蛟的怨恨，两下里暗中较劲，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她胸中泛起忌惮：“而且，他能够直接去见县尉，说明二人熟识，到时勾连在一处，把你直接扣下，你待如何？”

　　鹿沛疏挑帘进来，声音虚浮无力：“不用担心，你们去。我受伤的事情已经传回章夏耳朵里了，他一定会来找方丹蛟。”

　　“这事儿还用得上我吗？”曲衡波不解。

　　鹿沛疏的手搭上曲衡波的肩膀：“曲娘子，你得知道，女人总是比男人多一种武器。”

　　宋纹很快安排好了他们的戏码。二人先去奇致所说的落脚点闲晃，借曲衡波之口出语相讥，方丹蛟器小易盈，更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必会有所动作。到时只需稍加涂抹，就能名正言顺地去见常凛。

　　然而天数有变，章夏到得过早，女杀手又在押送途中逃走，他们只好草草收场。

　　吃食送来了，曲衡波拿起筷子翻捡，发现菜色有些奇怪：“这是，舌头吗？”柔软，切作薄片，表面上的肉|粒颗颗分明。

　　“嘘，小点儿声，这可是牛舌。”

　　曲衡波惊讶得吹了个口哨：“胆子够大的。”

　　“我都给你端过来了，你可别说不吃啊。”龟公摔上了门，急急忙忙做事去了。

　　所谓的新鲜菜色犯着莫大的禁忌，牛舌幽幽的香气混合着酱汁的浓郁味道，曲衡波像着了魔似的，夹起一块放到嘴里。

　　她经历过类似的触碰，然而牛的舌头在烹调过后，显然有着无法比拟的蜜|意，柔嫩温暖，让人微微发抖。她甚至雀跃了起来，不为旁的，只为冲出囹|圄那一刻的万千风光。

　　她吃过一口舌头，发现世上不该只有一种活法。

　　曲衡波飨足之后，常凛找了过来。他没有忘记去看寿材的约定，即使自己的忘却，多半是为了逃避把封殊的故事讲给不大熟悉的人听，但人家一个小姑娘都能重然诺，他怎好爽约？

　　“恒山派的少侠们玩儿去了？”曲衡波问。

　　常凛不大好意思回答：“你管他们作甚。快走吧，时间紧迫。”

　　两人来到了“黑白无常”兄弟坐镇的香烛铺，柜前坐着一个，正屏气凝神扎着纸人儿，听到有人来了也不招呼，大手一挥要他们自己看。

　　“他家的纸人儿扎得可是真。”常凛赞叹道：“你瞧瞧这眉眼，活灵活现的。”

　　曲衡波停在一个彩绘描金的棺材旁，叫常凛过来看：“常公觉得这个如何？”

　　“太华贵，消受不起。”

　　她又指着一个薄棺说：“那个呢？”

　　“太寒酸。”

　　“常公喜欢什么样子的？”

　　常凛发皱的手压在棺木的飞鸟图案上，他背对着门口，躬下|身子：“劳驾，扶老夫一把。”曲衡波帮他坐到了棺材下面，发现自己看不到老头了，只好也陪他一同坐下。

　　香烛铺里点了许多灯火，明明亮亮从柜台照过来，把满屋映的通透，余下摆着棺材的角落，阴影层层叠叠，向四面八方延伸着，灯光被隔得很远。

　　“姑娘，”常凛眼角有泪花：“试问谁年轻时不曾做过英雄梦？”

　　曲衡波心想，他定是与青年才俊谈天说地，感怀自己垂垂日暮，难免要落几滴老泪的。

　　他抬手去掩饰自己的眼泪：“人啊，比起流|血来，更怕流泪。流了血，还知道伤口在哪里。流泪，一无所知。”

　　“常公，你伤心了。”

　　“哎，在小丫头面前丢人咯。”常凛苦笑，一滴泪顺着脸上皱纹流下来。

　　曲衡波眨眨眼：“从铺子出去，我就当没跟你来过，成吗？”

　　“罢了，罢了，是老头子自己不中用，倒让你为难。”

　　曲衡波敲敲棺材板：“这个真的很结实，要给了我，我愿意躺里头。”

　　常凛斥道：“年纪轻轻，胡说些什么。”

　　“常公，我哪里是胡说。行走江湖的人若能得个安葬，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报。”曲衡波定定看着常凛的眼睛，在他浑浊的瞳孔里头，她看到了一个人，是如何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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