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三]有桑

　　余梦之醒了。
　　越三郎不过说了几句话，岑缨劝不动的余梦之骤然便醒了。
　　他们几人出了梦境，四散着站在客栈的内室里，此时窗外天光炽盛，这一夜已然过去了。
　　“她醒了。”云无月看了看越三郎，他便是余梦之的心念之人。
　　越三郎神色平淡，甚至有些冷漠，他朝向北洛抱拳，“大人，还请您帮我解除血契。”
　　北洛看了他一眼，问道：“现在么？”
　　“是……越快越好。”
　　桑梧也看着越三郎，却发现他抱着的拳头微微抖动。
　　越三郎恨余梦之没错，可是当真没有一丝情意了吗？
　　她这时候却不觉得了。
　　“那便过去罢，现在，她也应该醒了。”北洛推开了房门，示意越三郎跟上。
　　一行人赶往了余家宅邸，路上似乎有人认出越三郎来，纷纷惊诧不已。
　　余小娘子的丈夫不是三年前失踪了么？
　　可越三郎冷着脸，毫无回应。
　　他们刚至余家屋前，紧闭的房门便被一只手打开了。
　　余梦之一身白衣，脸色苍白得比身上的衣服更过分，几乎毫无血色，看上去身体十分不好。
　　她一抬眼便看见了门口的越三郎，眼里微微泛光，却转瞬熄了下去。
　　“你……你们请进。”她举起手，引着北洛等人往屋里走。
　　“家中简陋，没什么能招待你们的……咳咳……”余梦之咳嗽了一声，转身去倒水，却发现水壶里都见了底。
　　是了，她独自一人沉睡了几日，家里的桌椅都积了灰，哪里来得茶水呢。
　　她轻轻放下茶壶，一双手在身上搓了搓，“我去烧水……”
　　“别去了，”越三郎忽然冷声开口，“我们不是来做客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余梦之，只见她眼底泛起的青黑病气浓重，微微攥紧了拳头，“我这次来，是要与你解除契约的。”
　　闻言，余梦之却笑了笑，释然说：“是该解除了。”
　　越三郎皱起了眉毛，冷声道：“若是三年前，我绝不会留你性命……可如今我已经想明白了，你之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只须把它当成一个教训，永远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余梦之捏住裙角，垂头看向了别处，却是点头回答，“你说得对……我这样的人，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岑缨听着，小心地牵住了桑梧的胳膊，忍不住低声问：“他们……怎么回事？”
　　桑梧摇了摇头，低声答道：“回去细说。”
　　越三郎此时已经走向了北洛，请求道：“大人，请替我们解除血契。”
　　北洛也不废话，他抬起手，指尖坠出两滴血珠。
　　血珠殷红，却又缠着几丝金光，辟邪的血脉霸道，足以吞噬越三郎与余梦之立下的血契。
　　微光一闪，两滴血珠已然隐入了越三郎和余梦之的额际。
　　没过多久，只听见嗡的一声，似乎有某种联系着他们的东西断了。
　　同生共死的血契，解除起来也不过半刻。
　　北洛收了手，看向越三郎，语气淡淡，“好了。”
　　余梦之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三郎……现在，我们算是两清了，若你还有恨，可以杀了我……”
　　而越三郎看着她，往后退了几步，终于是咬牙说话：“不，我说过，你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杀你都浪费力气。”
　　“余梦之……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其他。”
　　他似乎毫无眷恋，朝北洛一行人抱了拳，然后转身离去。
　　一只燕子振翅飞上了青空，袅袅不见。
　　余梦之垂下眼睫，慢慢坐到了长凳上，眼神都有些放空。
　　桑梧上前了一步，轻声道：“余姑娘……”
　　她似乎回了神，连忙抬头道：“谢谢你们，我原本就生了病，不剩多少时日，想不到在死之前还能了却心愿。”
　　她看着桑梧，笑道：“你不值得替我难过，今日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三郎将我视□□侣，可我却把他当做杀之可得的灵药……”
　　“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余梦之捂着心口咳嗽起来，却仍旧喃喃道：“三郎没事……爹娘也没事了……那就好了。”
　　“余姑娘？”听着她猛烈的咳嗽，桑梧拍了拍她的脊背。
　　余梦之咳着咳着，却笑了起来，“我这身子……怕是不行了……终归是因果报应，死了才好。”
　　忽然一只手按住了她纤瘦的肩膀，她看着眼前的姑娘朝她露齿一笑，信心十足的样子。
　　“谁说不行了？”桑梧对着她笑，拍起了胸脯，“我包治百病！”
　　“姑娘……是医师？”余梦之有些疑惑，却是摇了摇头，“我的身子我最了解……”
　　“思郁成疾，”北洛一语点破，“你对越三郎的事耿耿于怀，无法忘却，即便是解了这血契，也放不下吧？”
　　余梦之揪住了心口的衣服，却不再说话。
　　“不知你是否能告诉我们，是谁告诉你乌金燕的心头血可以治病？”北洛显然又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他不信普通的凡人能知晓什么“心头血治病”一说，并且，寻常的利器，能随意伤得了一只妖怪？
　　余梦之对于他们，显然并不打算隐瞒，“是一位外乡来的年轻公子告诉我的，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姓和来历，其实我后来想想也觉得不对……为什么我认识了三郎，爹和娘的病就来势汹汹，且非要乌金燕的心头血才能治好……”
　　“那个人……是那个人做的手脚？”
　　余梦之转身去床头的柜中摸出了一柄乌黑色的短刀，抵在了桌子上。
　　“这就是当初那位公子给我的刀，他告诉我寻常利器未必可以伤到乌金燕。”她摸了摸刀刃，似乎仍能触到他温热的血液。
　　“那你怎么不把这些告诉越三郎？”桑梧皱起了眉，她觉得这件事里有太多奇怪的地方。
　　余梦之摇了摇头，“即使对方有什么图谋，最后做出选择的仍然是我，我做出了这些事，无可原谅。”
　　“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在想，爹和娘的病是不是我做的一场噩梦，等睡醒过来就什么都好了，有时又会想只需要一点点乌金燕的心头血，三郎不会因为这样就死掉的……”
　　她恍惚着回忆起三年前的夜晚，收拢的指尖被桌上的刀口划破，沁出的血液一下子被短刀吸了进去。
　　“我每天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的，最后在新婚之夜，拿着这把刀，刺进了三郎的心口……他几乎不敢置信，抬起了手却不忍杀我……”声音渐渐低了，眼角垂下泪，余梦之半捂住了脸。
　　北洛看着她，微微叹气，伸手取了刀，“你这柄刀，我收下了，有时间我会去查查看，也许能顺着线索找到你说的那个人。”
　　“多谢……”余梦之抹去了泪，又颤着手摸出了一小袋银钱，“我没有像样的东西拿来酬谢，之前靠着手艺攒下了一点积蓄……”
　　“除去已经捎回家里的，剩下的……全送给你们……虽然微薄……”她说着话，却有些脚步不稳。
　　“余姑娘？”
　　眼见她身子不稳，双眼一闭就往后倒去，好在桑梧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又在北洛的帮助下，将人扶到了床榻上。
　　桑梧探了探余梦之的脉搏，微微皱眉，“她昏睡过去了，身体的确不好……或许我的血能用。”
　　眼见她又割了手，挤出点血液来，北洛却是插了一嘴，“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即便你现在治好了，她这般心头郁结，最后还不是拖成病体。”
　　“救得了一时也是救吧。”掺杂着生机的血水被她用灵力送入了余梦之身体，眼见她苍白的脸迅速红润起来，桑梧腹诽着她这血太他妈好用。
　　“这刀上有我同族的气息……夜长庚。”云无月仔细观摩了那柄短刀，忽然开了口。
　　“同族……魇魅？”北洛微微皱眉，“夜长庚，你认识？”
　　云无月点了点头，回答说：“我的确认识，他以戏人为乐，并且睚眦必报。”
　　“听你所言，我倒是怀疑余姑娘和越三郎闹到这般境地，与这夜长庚有关了。”姬轩辕推测道。
　　云无月继续道：“余梦之或越三郎也许得罪过他，他才设下了这个局，又或者他们并没有招惹他，他那样的人，看见别人痛苦自己就快活了。”
　　“这人怎么这样……”岑缨皱起来眉毛，颇为不满。
　　而桑梧直接啐了一口，“他脑子有病。”
　　“这种脑子有病的，下次逮住了打死就好。”姬轩辕轻飘飘地建议。
　　祖宗说得对，桑梧暗戳戳点了赞。
　　“待会给余梦之找个医师照顾，她与越三郎的事也只有他们自己能解决，”北洛安排着接下去的后事，“眼下有现世入口的梦境已经消失，接下去便是继续唤醒沉睡梦中的人。”
　　“阳平的昏睡不醒者已然不多，只消一日，我便能解决。”云无月说道。
　　“那更好，”北洛颔首，视线却瞥向了桑梧和姬轩辕，“解决了梦境的事，就该着手去找巫炤他们了。”
　　听闻后话，桑梧顿了顿，最终化为一口长气叹出，眼里带了些许希冀，“若是我能劝回他们……”
　　“收起你那点天真的想法吧，”北洛打断了她，“他们那副样子，又怎么会劝得回头。”
　　桑梧垂下了脑袋，似乎有些黯然，而姬轩辕拍了拍她肩膀，道：“他们沉溺过去，小桑，你可要向前看啊。”
　　桑梧点了点头，低声说：“我知道的。”
　　西陵一战她亲身经历，的确残忍痛苦，她也有遗憾不甘……
　　可是现实的确是过去了，过去四千多年了，即便有再多的遗憾不甘，也不能愤恨到如今的人世。
　　他们……不该这么做。
　　她忽然想起司危上次与自己说的话——“下次再见，便是敌人了。”
　　敌人？
　　不管她是否记起久远的记忆，他们都已然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她只愿逝去的人能够安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好好活着。
　　故人或许等不到了，那就把他放在心里吧，然后代他一同看看这世界。
　　春又归来、光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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