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

　　卞之离心里冒出一股酸气，嫉妒的要命。

　　听那声响，应该是一小袋金叶子碰撞发出来的，比她那磕碜的三片叶子要有排场的多。

　　转念一想，忽又觉着不对劲。

　　卞府里平时都没什么人晃悠，这么成群又叽叽喳喳的应该是她爹养的那群没用的幕僚了。

　　当今圣上如今年过古稀，跟大多数皇帝一样，年纪一旦大了，就越发昏聩起来，脾气古怪不好琢磨，稍稍一点不如意就是满门抄斩，盛京里的官员这些年做官的都是兢兢战战的。而她爹年纪渐渐大了，心思大不如前，于是就学着其他同僚招了一群幕僚，平时巡完营就跟他们唠唠嗑以增长学识。

　　卞之离见过几次，那些人大多是些穷酸书生，穿的也格外朴素，为谋得官路才做了幕僚，都想着借着这个机会得个一官半职，家境大多贫寒。

　　什么时候他们家多了个随身带着一袋金叶子的穷酸书生？

　　卞之离加快脚步往前走去，最后好歹是跟上了，抬眼一看，便看出了一只鹤立鸡群的“白鹤”。

　　那只白鹤一身白衣，远远看去还灰蒙蒙的，乍一看的确是朴素至极，但卞之离这些年关于“古代人的生活起居研究”也不是白搞的，一眼就瞧出那衣服的料子不一般。

　　人族妖族大战过去百年，大齐这只占据中原广阔土地的雄狮渐渐苏醒，恢复了它应有的生气，但百年蹉跎，高官贵族们也越发懂得享受，衣、食、住、行都是想尽了心思来搞新花样。

　　尤其是在“衣”上，普通人穿的朴素至极，大户人家则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特定的裁缝店，类似现代的高定服装，更讲究些的人家，对于原料要求更高，于是一些人就开始折磨可怜的蚕宝宝了，一些商户会选用特殊的蚕丝，并致力于培育出更优质的蚕种。

　　在他们半妖司中有一位跟蚕有点血缘关系的半妖，那姑娘吐出来的丝跟棉花糖一样软绵绵，看着甜腻，但某次两人一同出外勤，卞之离才发现这蚕吐的丝不仅防火，还挺坚韧，一般的兵器伤不了，因此卞之离对她们这一种族印象格外深刻。

　　那姑娘说他们这一族叫什么......金蚕？哦，大概就是这个名了，她当时还觉着挺华贵的呢。

　　前面那只白鹤身上那件衣服，怕就是金蚕丝做的。

　　人已走远，卞之离微微眯起眼，看了好一会。

　　阿阑拽了拽她的袖子，“小主子，别瞧啦，你要是看上哪位公子便跟将军说一声......”

　　卞之离没理她。

　　算了，卞之离转念一想，说不定就是个富贵闲人来玩玩儿。

　　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始担心，如今朝廷局势不清，今日又有一贵客拜访......等等，她爹是见过了还是没见？

　　“我爹呢？”

　　阿阑被这日头晒得出了些汗，抬手挡了挡，说道：“将军去军营了，我来之前听前头说是忘记通知他们，正好吃好喝供着呢，主子方才不是见着了么，那群人就是没见着将军才折回去的。”

　　卞之离听了，垂头想了想，转身朝自己厢房走去。

　　待到晚上，她爹还没回来，骑马赶回来的一个年轻将士说是被某个老将军拖去喝酒了，卞之离听了，便去娘亲屋里玩。

　　她如今十六岁，一般到了这个年纪父母便要开始操心自家闺女嫁人的事了，但她从小身体就不好，父母也格外疼爱些，再加上南禺山鹿山那个老道士隔三差五写信过来吹嘘卞之离如何有灵识、有仙根，是个修仙的好苗子，渐渐地，爹娘也就不怎么对她婚嫁之事上心了，并颇为现代化地打算让一切顺其自然。

　　屋内蜡烛火光被窜进来的风吹的一阵摇晃，卞之离和娘亲坐在美人榻上，她呆了一会，被摇曳的火光吓了一跳，整个人一缩。

　　卞夫人立马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把女儿揽进怀里，一手抚着她的长发，“阿离莫怕。”

　　一边有眼力见的丫鬟连忙上前把窗户关上。

　　卞之离窝在娘亲怀里，周身都是暖暖的，还带着馨香，让人很心安。

　　她顺势躺在娘亲腿上，拉着她的手摩挲，随后笑了笑，“阿离不怕。”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卞之离很不习惯父母的亲近，谁抱她她都板着脸一脸不乐意。

　　在她印象中母亲的怀抱是匆忙的，她永远很忙，忙到没时间哄她，还会在她嚎啕大哭的时候崩溃的打她，一边打一边说，为什么就你这么娇气？一天到晚生病，你知道打针要花多少钱吗？！

　　但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安稳度过了十二年，卞之离渐渐地也适应了这样的温情，甚至还学会了撒娇这一项高精尖技能。

　　嗯，真香。

　　卞夫人名叫沈蓁，沈家书香世家，她娘亦是个文化人，平时没事就教她读书识字，让上辈子没怎么上过学的卞之离狠狠补了一把语文课。

　　沈蓁年过五十，但保养得当看着并不显老，卞之离眉眼像极了她，这更让卞之离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穿到了自己的上一世。

　　沈蓁替女儿把碎发勾到耳后，忽然轻叹口气。

　　“我与你爹商量了几天，怕是得把你送去南禺山。”沈蓁说着，手抚上女儿的脸，眼中带着淡淡的愁绪。

　　在卞之离之前，沈蓁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儿女双全，可安心享清福了。对于这第三个孩子，一般的父母都不会倾注太多心力。

　　但卞之离出生的那年，正是卞霖领军南下的时候，沈蓁不顾家人劝阻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和夫君去了前线。熬阿离出生的那天，南灵一族带兵踏过了赤谷，两军交战之时，产婆早跑了，好在贴身婆子还算忠心，这才生下了这个孩子。而那凶险的一战，众人皆说败了，败了，败得一塌糊涂，将军回不来了，她一人抱着孩子站在帐前，入眼是满地尸体，眼泪还未落下，便看见了浴血归来的夫君。

　　沈蓁给她取名之离，意为将离之离，亦是圆满。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祸福相依，她替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愿她余生圆满。

　　“你年纪渐长，总有些人觊觎，前日周相国家又来人了，”沈蓁说着，眉头微微皱起，“当年你哥哥那事没能成，不知从哪听说了你，便又起了心思。”

　　卞之离听了，倒是没怎么在意，只说：“贼心不死呐。”

　　沈蓁点了点头，说：“阿离要记住，他们周家没一个好人，还有陈家，这两家如此相似，难道祖上还是一家么？”

　　卞之离被娘亲的几句话逗笑，“陈家老家在南方，若不是陈贵妃得宠也不会来盛京，周相国两朝元老，土生土长的盛京人，娘亲又说胡话了。”

　　“你莫笑，万一哪天你父亲失势，到时候你不是嫁入陈家便是嫁入周家，皆是龙潭虎穴，我等着你哭呢。”沈蓁捏了下她的鼻子，笑道。

　　“不至于，”卞之离仔细想了想，“再不济，我就死皮赖脸跟着那老道士罢。”

　　听她这么说，沈蓁勉强扯了扯嘴角，“我与你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像是想起什么，沈蓁让一个婆子拿来一样东西，卞之离瞧了眼，是一小卷纸。

　　这东西她认识，老道士通鸟语，常差鸟来送信，这纸看着小，实际铺展开能有半张桌子那么大，有时候老道士啰嗦了，随手就是一篇八百字作文，能把卞之离头给看秃。这些古代汉字就是鬼画符，卞之离的想象力完全跟不上古代人，每每看见这些字都觉得头疼。

　　娘亲把那一小卷纸放在她手心，“今日你师傅传来的。”

　　老道士贼精，好几次给她写的信上用了法术，其他人看了就是一张白纸，只有卞之离亲手拆开才能看见写了什么。因此沈蓁也就懒得自己拆开检查了，反正卞之离平时都挺乖的，老道士传过来的信都会读给她听。

　　卞之离刚接过来就拆开了，意料之外的，这次一张白纸上就写了几个潦草的字，古文较短，往往几个字便能表述意思。

　　这封信大意就是：师傅我闲着没事给你算了一卦，结果发现你今日大劫将至，连忙写信过来提醒。

　　末尾黑体加粗地写了两个字，“慎行”。

　　卞之离笑了笑，对娘亲说：“师傅今日闲着呢，问我何时回南禺山，让带些肉干果干过去给他老人家尝尝鲜。”

　　沈蓁听言只是笑笑，对边上的婆子说：“让小厨房多备些。”

　　卞之离收了信，起身，“时候不早了，娘亲早些休息，我今日看小花园开了一朵粉白芍药，甚是好看，明日陪娘亲去看看。”

　　与娘亲告别，卞之离带着在门外站到快睡着的阿阑往自己屋走，她屋离这屋不远，走几分钟就到了，结果路走到一半，她停下脚步。

　　他们卞府绿化做的不错，走哪都是花草，只是一到晚上，灯笼透出淡淡的光打在花草上，再加上月光透过树叶留下斑驳的树影，让看多了恐怖片的卞之离总是能联想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

　　卞之离盯着面前的院墙看了会。

　　南禺山那地方，没吃没喝的磕碜地，平时老道士和师兄们都辟谷，她得自己做饭，虽然风景不错，但再好的风景看多了也就腻了，哪比得上盛京的灯红酒绿？

　　卞之离侧身对阿阑说：“你回屋去把阿瑶叫来，我要去梧桐院一趟。”

　　阿阑立马瞪大了眼，“小主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去梧桐院？美人也该歇息了。”

　　梧桐院是盛京有名的青楼，大齐民风开放，青楼是寻乐子的地方，男女皆可往，大家都心照不宣，只不过一些大大家闺秀总会端着些，对这种地方格外不屑。

　　而梧桐院算是盛京三大青楼之首，卞之离能走路的时候就听说了有这么个地方，一直心向往之，后来渐渐长大才背着家人去玩，而且梧桐院的老板欠她一份人情，每次卞之离过去都会有专人负责，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阿阑是最反对主子去这鬼地方的，她从未见过哪家小姐三天两头成瘾似的往青楼跑，跟青楼老鸨姑娘混的比将军和夫人都熟悉，逢年过节还不忘送礼上门，说来实在丢人。

　　卞之离兴致都来了，况且这个点不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间么？

　　“唔，正好天黑，我摸黑回来别人也瞧不见，你且回屋吧，我去后门等着。”

　　阿阑眉间挤出一个“几”字，有些急了，“主子要去也换身衣服啊！这样成何体统！”

　　“哦，也对。”卞之离应了声，乖乖跟着她回屋换衣服去了。

　　阿阑把阿瑶叫了过来，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她不常穿的墨绿色衣裳，还给她重新扎了几个小辫子，忙的跟陀螺一样。

　　卞之离的五官本就有些像外族人，轮廓比较明显，鼻子比常人高些，眼睛却是墨一般，被阿阑和阿瑶两人慌慌忙忙扎了一堆小辫子，便更像外族人了。

　　那年武帝踏平妖族，并非只靠人族一族之力，还联合了许多其他的小族，百年来那些小族都融进了人族之中，现在人族中一部分的人已经不是纯种的人族了。这些混血性格更加外放，阿阑给她弄成这副模样是为了掩人耳目，若是被错认成混血，那便好解释多了。

　　收拾完，阿阑送两人出去，三人蹑手蹑脚地开了后门，阿阑照旧负责放风，卞之离一脚踏出卞府，整个人便飘飘然起来，脚步轻快，像只被放出笼的鸟，扑腾翅膀要去见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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