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之妻

　　“银针封穴？”昭阳惊诧出声，她只觉得裴玄贞身子也是一颤，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柳回春将裴玄贞头发放下来，臭着一张脸道，“嗯。并且是去了尾柄的针。如果不是我用药茶逼通了他的颈枢穴，恐怕到现在这银针也连针眼都露不出来。小侯爷十数年来双目失明，全拜这三根银针所赐。”

　　裴玄贞心中犹如惊雷滚过，十数年前那个火树银花的除夕之夜，带着无尽绚丽多姿的缥缈记忆层层叠叠地向他涌来。

　　光影繁华逐渐退却，最终显露的便只剩一团又一团的可怖疑团。

　　“柳大夫。”裴玄贞出声，却是气息平稳，刚刚那一刹那的震惊已经平息，他依旧从容，冷静，带着一种清贵公子的得体教养。

　　柳回春心中暗自赞叹，遭逢这般谋害，饱受十数年失明之苦，流言蜚语嘲讽讥诮，多少因此而来的伤害似乎于他而言都似不值一提。

　　“小侯爷。”他应声道。

　　“柳大夫妙手回春见多识广，不知道柳大夫可否帮在下将银针取出？”裴玄贞似乎只是向对方提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请求，淡然的仿佛是纵然柳回春拒绝他也没什么关系。

　　柳回春脸上显示出一抹玩味的笑意，“小侯爷，你就不问问，这是谁的手笔么？如此大仇，焉能不报。”

　　裴玄贞笑了笑，依旧是桃李春风一般的从容淡定，“这天子脚下，堂堂侯府，能在我头上动手脚，并且可以让整个太医院所有人都闭口不提，还能让家父偶尔请来的外医都束手无策的。怕是我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

　　昭阳心中像是有一块地方迅速地塌陷了下去，真相越是呼之欲出，越是让人胆怯。

　　她有过这般猜想，但是只能尽量告诉自己，父皇再不济，也不至于卑劣至此，可是如今处处端倪所指都逐渐将事情的真相剥离清晰，下此旨意，命太医院最负盛名的太医，对裴玄贞以医治之名行暗害之实的，除了她的父皇，怕是再不能有第二人。

　　柳回春似乎是对裴玄贞的反应很感兴趣，不禁道，“小侯爷。您知道了，该当如何呢？”

　　“我知道了，自然是央求柳大夫，帮我尽快把这银针取出，我和我的妻子，自从新婚大喜到如今两月有余，我还没有见过她的脸。难道柳大夫不为我惋惜么？”裴玄贞笑着道。

　　“小侯爷这仇不报了？”柳回春诧异。

　　裴玄贞微微偏了偏头，笑问道，“柳大夫说笑了，玄贞哪有什么仇？”

　　柳回春愣了一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小侯爷，能屈能伸方是真男儿。日后若有柳某可略尽绵力之处，尽管开口。”

　　裴玄贞笑道，“我已经开过了。”

　　柳回春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这银针好取，风险却大，三根银针入脑已久，又分别在凤府风池天枢三处紧要穴位，若是稍有意外，或疯或傻或癫或亡。小侯爷可愿意冒这个险？”

　　裴玄贞脸上挂着一种浅浅的笑，像是这取针就和取一根白发一般的轻巧，“自然愿意。”

　　“小侯爷。”昭阳伸手搭在裴玄贞的肩膀，她的父皇如此这般地对待他，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玄贞似乎是怕昭阳心中多想，瞬间换了一种无比柔和的语气道，“昭阳莫怕，柳大夫说了，是稍有意外，会有不测，我信得过柳大夫的医术，昭阳也要信得过我。”

　　昭阳红着眼睛，张了张嘴，却是不知该说什么，犹豫半天，方才道，“小侯爷，我父皇他……”

　　裴玄贞笑道，“昭阳有孕在身，莫要多思忧虑，我生于侯府，父亲兵权在握，朝堂权术，牵制打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何况，父皇是父皇，你是你，他不仅是你的父亲，还是这天下之主，纵然他害了我的性命，也不过是另一种皇恩浩荡罢了，昭阳若是因此与我心生嫌隙，才是我一生至此，最要命的伤。”

　　“夫君……”昭阳满脸泪痕，为他所受的伤而心痛，为他事到如今还在处处宽慰自己而感动。

　　“昭阳不哭。不然你落了我一身眼泪，今日里我这头发怕是要干不了了。”裴玄贞有意说笑，只希望昭阳不要心生愧疚，她的父皇，对她又何曾慈善亲和过。

　　不过只是因为自己父亲的威名战功，竟然十数年前，裴氏一族便如此这般遭圣上忌惮，倒是让裴玄贞自己也略感吃惊。

　　“你们夫妻二人情深，着实令人羡慕，四公主有孕，本来不该劳累公主，但是若要将小侯爷身上银针取出，有一件事，我还是交给四公主才会比较放心。”

　　昭阳擦干眼泪，凡是为他，刀山火海烈焰焚身又如何，“柳大夫有何吩咐，只管言说。”

　　柳回春沉默不言，只暗自提袍坐下，提笔凝神，俄顷落笔出来一处方子。

　　“用此法泡水，取针之前，保证小侯爷在此药浴之中浸泡十二个时辰。”柳回春道。

　　“提前一天一夜，将小侯爷泡在这药浴中？”昭阳吃惊，热水熏腾，一时半刻觉得舒缓，但是若时间一长，怕是觉得不舒服。

　　“嗯。所以，这取针之日，还请二位尽快定夺，这银针虽然于小侯爷性命无忧，但是对他眼睛，却是多一日便多一日的坏处。”

　　昭阳轻轻拍了拍裴玄贞肩头，见到裴玄贞点头，夫妻二人心中默契明了，昭阳便道，“今日天色已晚，再泡药浴怕是来不及，不如明日清晨，我便命人准备药浴，待到后日一早，还请柳大夫，为我家夫君。取针。”

　　昭阳将我家夫君几个字说的特别轻柔，带着一种荆钗布裙粗茶淡饭的平民女子才有的缱绻语调，抛却一身名利，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寻常陪着夫婿求医的普通妇人。

　　“好。既然如此，还请二位早些回去准备。在下也有许多东西需要准备。”柳回春言道。

　　“如此，后日便要劳烦柳大夫了。”裴玄贞抱拳。柳回春回礼相拜，转眼夫妻二人拜别离开。马车行驶在夤夜空旷无人的长街之上。

　　昭阳紧紧地握着裴玄贞的手，裴玄贞笑着将昭阳揽进怀中，夜色沉静，只有哒哒的马蹄声，一声又一声清脆地敲打铺了青玉石砖的地面上。

　　昭阳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几乎是横着躺在裴玄贞怀中，她一向自持冷静，行事庄重守礼，今日里却做出这般略微轻浮的亲昵举止，裴玄贞不禁笑问，

　　“昭阳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昭阳闷声道，“没有。”

　　然后便扯过裴玄贞的手，覆在自己小腹之上，喃喃道，“若是取针之时，夫君有意识混沌的时刻，要记得，你现在手心之下，有你尚未出世的孩儿在等着你。”昭阳说完，眼泪滚落，她不愿意让他知晓，便轻轻地将脸埋进他的怀中，泪水洇湿他的袍服，渲染了一片深深浅浅的痕迹。

　　裴玄贞闻言，知道昭阳乃是怕了柳回春那句或疯或癫或亡，不禁轻轻抚摸着昭阳的脑袋，道，

　　“柳回春不是一般地大夫，父亲曾经从宫外给我请过几个名医的，只是都没有头绪。不知是被暗中收买还是医术不济。但是柳回春却是从第一次为我施针之时，便觉察到了不对，所以那次过后，我才会觉得眼前不再漆黑一片，而是一片红光，想来那个时候，他便存了救我的心思。”

　　昭阳趴在裴玄贞怀中，轻轻嗯声也不说话，裴玄贞像是捋着一只乖巧的狐狸。

　　“所以昭阳不要怕，一个真正要救病人的大夫，一定会比我们更加在意病人的病情。”

　　昭阳两眼泪光，心中纷乱不安，自己的父皇对裴玄贞下此狠手，真的让她震惊到心寒，自己此刻有孕在身，他却要去面对这般凶险的境遇，她甚至开始害怕，自己会不会再次回到那种孤苦无依的时候。

　　昭阳有心事，行动举止间便对裴玄贞颇多粘腻，裴玄贞知晓昭阳心事，只能软声细语，一遍又一遍的安抚。

　　等到回到侯府，已经是夜色深重，头顶清辉遍洒，府中浮灯盈昼，昭阳不顾裴玄贞劝阻，一身春衫立在游廊之上，一边流泪一边支使了阿九一众人等开始为裴玄贞准备药浴，小厮丫鬟们来来往往，穗禾扶着昭阳道，

　　“公主何事伤心以至一直落泪呢。”

　　昭阳摆了摆手，“我只是觉得这人世间，当真是毫无趣味，为何人人都这般辛苦，小侯爷十年之前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而已，父皇何必如此呢。我原以为我已经够艰难，不曾想在我未曾来到他身边之前，他便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楚。人生一世，为何就这般艰难呢，就因为我们生于王侯之家么？”

　　穗禾被昭阳说的红了眼，道，“公主不知道，王侯之家纵然残酷，但好歹都还有周旋的余地，朝堂权势变迁，富贵荣华还是满门凋落都有转机，寻常人家，富足的还好，没银子使的，恐怕那日子不知要有多么艰难。”

　　昭阳情绪到了非常糟糕的阶段，莫名其妙的一直流着眼泪，穗禾的相劝毫无益处，甚至让她越发觉得众生皆苦，想着裴玄贞要受的和已经受过的苦，心中越发的怏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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