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之雾（网络初稿）

　　20-魂魄

　　那一夜接下来的时间里是在忙乱无措中度过的。迟诺飞车将子柚送到医院。他的确够有面子，在凌晨两点钟能够将省立第一医院的心肺科主任召来。验血透视一路下来，子柚从头到脚被透视了一遍，真正把本来自认为没事的她折腾到奄奄一息。纵使如此，仍是没查出任何问题。除了虚弱一点外，各项指标都算正常。
　　医生对她咳血的原因百思不解，只好判断她也许是中医所讲的急火攻心，给她注射一剂重药强制她睡去。
　　子柚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迟诺陪在她身边，眼下有阴影。
　　她没睡安稳，在梦里见到了许多人许多事。她轻轻推开迟诺递给他的水，慢慢地问：“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这句话，断送了她与迟诺的未来。
　　迟诺失望至极地说，他自认为勉强做到“姿态最好看”的一次，居然换来她如此的怀疑与评价。当时他用了最大的克制与宽容把她送到机场。他甚至想过，假如她真的与江离城离开，他也会强迫自己给予祝福。
　　“其实你从来就没信任过我，甚至从没喜欢过我。既然我在你心中，形象已经如此不堪，为何你又愿意嫁给我？
　　“也许你只想找个男人来帮助你忘记他，只想找个人凑合下半辈子。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还可以’的男人，无论是谁都无所谓。
　　“如果他真的是我害死的，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送进监狱，或者也设法害死我，来替他报仇？
　　“可是如果你真的打算那么做，你就不该这么问我，让我心生防范。你一直都是冷静聪明的女子。但一扯上他，你就又鲁莽又愚蠢。
　　“我一直以为，感情也是可以投资的，付出总会有回报。但是现在，你令我彻底丧失了这种信心。我赢不过死人。”
　　子柚对他的声声指控没作任何辩解：“我应该向你说对不起，为刚才那句话以及你为我所付出的一切。你请我做你女朋友我同意，你要我嫁给你我也同意，答应你的时候我心甘情愿，也曾经以为这样可以算作回报，但是显然对你而言远远不够，而我却做不到更多，对此我只能说对不起。可是迟诺，请你明白一件事，如果你爱我，那也是你自愿的，我并没有请你爱上我。”
　　话已至此，一切覆水难收。

　　子柚与迟诺无声无息地分了手。所幸他俩之前的交往很低调，并没有太大的反响。
　　她心中有歉疚。如她一直认为的那样，他待她一直不错，这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她是否认同迟诺这个人。可是，当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愿去深究的隐密的情结被他以如此方式摊到阳光下时，她没有办法继续与他在一起。
　　她并不强求将与她共度一生的男人是否能够如言情小说里的虚幻男主角那样对她爱死爱活，她只求能与那人平等相对，令她保有自尊。而迟诺的这种态度，打破了他俩之间的平衡。

　　她没去关注江离城事故的后续调查。那段时间，她甚至连报纸和电视都不看，她不想看到某些她在努力回避与遗忘的消息。
　　江流来电话告知她江离城的告别仪式举行时间时，她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参加地方论坛发起的自驾游活动。几十辆车的车队，计划浩浩荡荡自北向南行经几千公里。放下电话，她顿了一顿，将某种念头推出脑外。
　　她根本没有立场去参加他的告别仪式。她以什么身份去呢？他仇人的外孙女，他的契约抵押物，还有，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一个熟人。无论哪种身份，出现在那种场合都很荒谬。

　　子柚在外游荡一个月后才回家，处于失业状态，早先打算离开迟诺时她已经辞了职。她对未来早就没有企图心，所谓事业对她的诱惑力，从来都不比一瓶山寨香水更有价值。
　　但是当她计划再去找一份新工作聊以打发时间时，却发现，她突然变得很有钱也很有权。
　　她所拥有的那些外公公司的股权，曾被她一度视作废纸。外公当初为了力挽狂澜曾出让了不少，当他生病后离世前，便失了对公司的控制权。而那家曾经辉煌一时的公司，经受了近乎毁灭性重创后又陷入行业调整的困境里，子柚无心也无力，公司的事情她早就不过问，全授权给他人。可是现在，随着那家公司摆脱困境，转型成功，开始赢利，她已然成为具有话语权的大股东之一。她突然平白地交上了犹如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运气。
　　子柚神奇的好运还在继续。几个月之后，她收到另一笔股权馈赠，来自江离城的遗嘱。相当大比例的一笔股权，加上她自己的，足够她取回公司控制权。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子柚在那位遗产执行律师三番五次的邀请之后，终于坐到他的办公室里。她奇怪的不是他的遗嘱里提到她，而是他那么年轻，却已经立了遗嘱，就像早知道自己要死掉一样。
　　那位五官组合得很面善，像个胖胖的厨子一样的律师耐心为她解惑：“江先生多年前便立了遗嘱，每年会作调整。他最新的遗嘱里提到了您。之所以现在才与您取得联系，是因为江先生在遗嘱里提到，要在合理的期限内，确认这笔馈赠不会干扰到您的生活，比如您的婚姻。按我们所了解到的，您现在是单身，所以江先生的顾虑应该不存在。”
　　子柚扫了一眼转赠协议，果断地拒绝了这笔馈赠。
　　胖律师表示谅解：“您的拒绝，我完全理解。因为这份协议里，江先生的附加条件的确很令人为难。”
　　“呃？”她刚才其实只看了看他的签名，协议内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您在接受这笔馈赠时，需要一并接收一个基金会的监督管理权。在这家公司赢利时，您必须将所获得的五成股利及分红捐给基金会，您需要为它投入很多的精力和财力。这家基金会的资金只用于两种人，孤儿的助学金和精神疾病患者的医疗金。跟这两类人打交道，真的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您并不缺钱，所以江先生转赠给您的这笔股权，与其说是一种利益的馈赠，不如说是一种责任的委托，也许他认为您是最合适的人。但这的确是个很辛苦的差使。对于像您这样年轻的女士而言，的确是太为难您了。”
　　她知道这是激将法，而且是没什么很高技术含量的激将法。可是，她居然动摇了。“如果我拒绝，这份股权该如何处置？”
　　“按江先生的意愿，将会按相同的条款转赠政府。可是您知道的，那样对这家公司……对其他股东也……这毕竟是您外公白手起家创建的。而且如此一来，这个基金会……”
　　和气的胖律师对子柚演讲了半个钟头，从国有资产改制慈善体系完善一直讲到教育体制改革……当他喝了几口水打算继续讲下去时，子柚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后来她知道，那个基金会资金充裕，体制完善，管理规范，她只是作为理事之一挂个名，并不需要她去做什么，而那笔股权她已无处可退。
　　虽然她将关于那份股权的全部收益都投入了那个基金会，但那份遗产存在的真正意义在于，她对曾经属于她们家的这家公司真正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与话语权，很多人需要仰仗自己的脸色做事，很多决策需要她的同意，谁见着她都要给她三分颜面。因为现在她是最大的股东，又是公司创始人的外孙女。
　　子柚将精力渐渐地投入那家公司，不过她很少去干涉什么事情，也没受到什么想象中的挤兑与陷害。那位与她同姓，同时也是公司董事的陈总经理，义无反顾地站在她的这边，给予了她莫大的善意与支持。早在她外公离世时，他就已经帮过她很大的忙。
　　这人为人正直，懂得变通，行事低调不张扬。他素来不卑不亢，对她极其恭敬有礼，态度谦逊如学生，做的却是老师的工作，耐心教她公司经营之道。

　　子柚如愿过上了宁静生活，也渐渐融入某些圈子。她参与很多的慈善活动，其实是为打发时间，但为她赢得美名；她乱购物乱投资，但总是误打正着赚到钱，令一堆人对她刮目相看。她生活里那个诡异的规律没有变：她很容易失去一切，可是她又总可以轻易地得到她并不稀罕而别人想要也得不到的东西。
　　除了时常联络的老朋友外，她又有了很多新朋友，虽然没有达到交心程度的，但是足够陪伴她打发很多无聊的时光。
　　在朋友们的好心下，她频繁地相亲。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她不该在花样年华里，把生活过得像婚龄至少十载以上的富太太。
　　她吃了几十顿免费的午餐与晚餐，她见过几十位各行各业的所谓的精英。最后她确信了一件事，她真的对男人们没有任何感觉了。长相气质皆猥琐的男人对她实施语言性骚扰，她竟能够对人家真心地笑。容貌清俊气质高贵又有背景的优秀帅哥坐在近她咫尺又对她无视，她也只当他是颗长势甚好的漂亮的大白菜，既不心动也不心痛。
　　谢欢有回拖着她一起看□□电影，剧情紧张，爱欲戏码激烈，男主角面孔身材都没得挑，按谢欢的说法那叫做惊天地泣鬼神的完美，而她看到一半时睡着了。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平静的，安详的，比她曾经渴望过的更完美。

　　有一天，陈总经理告诉她，自己近期会辞职：“我的妻子女儿两年前已经到了A国。我也该早日去与她们团聚。”
　　陈子柚赞成他的决定，问他何时离开。
　　“等您物色到一位合适的人后，我就正式提出辞呈。公司里关系错根盘结，您需要有自己的人。如果您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如果您能够信任我，这件事可以交给我来办。”
　　陈经理将一切安顿得妥妥帖帖才离去。子柚送给他一张额度不小的支票：“请不要误解，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谢谢你这些年，为公司兢兢业业，令它起死回生，转危为安，也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明白，但我不应该收。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该收的酬劳，我早已超额得到。”他沉默了一会儿，似在内心做挣扎。他微微泛红的眼圈证明他的情感终于战胜了理智：“被派到天德以前，我曾是江离城先生海外公司的经理。对不起，我的履历表里隐瞒了这一笔记录。”
　　这件事，她一直都在怀疑，也一直不想去证实。只是被人这样说出来，她平静得几乎快要结冰的心湖，还是不免要泛起涟漪。
　　这个几个月前便已经灰飞烟灭的人，仿佛灵魂还游荡在人间，就这样在她的生活里忽隐忽现。

　　秋天到来的时候，子柚受她曾经捐助过的一所特殊学校邀请，去观看孩子们的国庆演出。
　　那所学校专为精神异常的孩子们所建，那一场节目并不精彩，状况连连，但台下的父母们热泪盈眶，将巴掌拍破，这样的场景令她回忆起自己的儿时。
　　节目结束时，她在环境清幽的校园里慢慢踱步，回想着自己的童年，少年与正在悄悄流逝的青年时代。这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一度可怜自己，但是与这些孩子相比，她又是何等的幸福。她智商正常，她从来不曾缺少健康和美丽，她从没贫困过。即使在她觉得自己最最可怜的时候，她也没缺少过这一切。
　　只是她的生活里总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她模糊的绚烂的童年与少年，空白的是亲人们的脸，最深刻的记忆反而是她的老保姆。而在那条界线分明的断裂带之后，她的生活褪色成一团团或深或浅苍凉的灰……在这空白的世界里，她全部的记忆只剩了一个名字，她想忘记却很难忘记而如今又不该忘记的名字。
　　仿佛有神灵在搞恶作剧一样，当那个名字浮现在她脑中又被她试着努力挤出去时，她在一座崭新的风格独特的教学大楼前止住脚步。大楼四周还飘着彩旗，应该刚刚落成投入使用。那座楼前有一株小松树，姿态挺拔秀致，树旁立着一座汉白玉的小天使雕像。她将目光投向黑色的座基，石基上镌刻着：江离城先生捐资×万建成此楼，并于×年×月×日亲植此树。时间只不过是他离世前的两周。
　　她看着那两行字，神志恍惚了一下，伸手去摸了摸小天使的脚。那座雕像塑得与四五岁孩童一般大小，神情姿态栩栩如生，鲜活得仿佛随时都能拥有真正的生命。她又看了一眼那棵树，树下不知被谁放了一束白菊花。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找出一张面纸，将那块黑色石基上一处明显的污迹擦掉后转身离开。
　　她找到自己的车，谨慎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青天白日里，校园又时时有保安巡逻，本不会有危险，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有人一直远远地走在她的身后。
　　当她再次转头时，她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江流。他仍然一身黑色，大概是没穿西装的缘故，看起来比以前更像个孩子。他微微地弯了弯唇角：“陈小姐，你还好吗？”

　　(09年8月初稿,09年10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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