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灯

　　上课铃响，英语老师抱着一沓试卷进来，挨个发下去，就江晚照手里没有，再加上一个新来的费骞，他俩凑了一对，干瞪眼。

　　“这次大家考的很差，非常差，全班四十一个人，只有三个一百二以上的！你们这是重点班的成绩吗？人家普通班都有四五个！你们这才高一，这种成绩说出去好意思吗？真是太丢人了！”英语老师话锋一转，“只有江晚照一个同学稳定发挥，考了一百四十三，差七分满分，阅读一分没扣，你们所有人都要向她学习！知道吗……江晚照你卷子呢？”

　　全班都得学习的江晚照空着手：“不知道，没发着。”

　　“可能是别的老师拿去看忘了还，那你跟谁共一下卷子，我下节课去讨回来。”

　　全班没有人动弹。

　　江晚照意料之中地笑了笑，说：“没事，老师，我记在心里了，就是委屈了新同学，没考试就没有卷子可以看，我怕他跟不上进度……”

　　费骞：“……”

　　话还没说完，数学委员崔妍就送过来一张卷子，隔着千山万水从第一排送过来，送完小碎步跑回座位，引得班里一阵哄笑。

　　有了卷子，老师开始讲题，大家听得很认真，认真订正着错题。

　　“老费。”江晚照错题本上干干净净，她玩着笔，“我决定跟你好好相处。”她说，“你真好使。”

　　“……”

　　刚决定和新同学好好相处就给人取外号的江晚照，下午的课一结束，人就窜不见了，连带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和座位底下藏着的收纳袋一起消失。只不过扔个垃圾的功夫，费骞都不知道他同桌这个小矮子是怎么悄无声息把一大堆东西运出教室的。

　　摆地摊去了，费骞猜，孟舒婷上线了。

　　他只猜对了一半，上线的不只是摆摊小江，还有外卖员小江。

　　三中虽然生源不行，是一中二中挑剩下的学生收纳所，但新校长在教育方面很是上心，很想做出一番成绩，不仅提升了师资力量，还加强了时间管理。每天七点半早读，晚上六点放学，七点就要上晚自习，中间只休息一个小时。
　　有些住的稍远一点的学生，晚上基本赶不回去吃饭，都是在校内食堂或者校外小饭馆打发一顿。但校内食堂味道难以言喻，校外小饭馆又离学校有一段距离，同时校方还重视食堂盈利，不允许外卖送进学校，连学校附近都不行，要取外卖必须得走很长一段路，所以一条商机由此产生——

　　江晚照每天在外卖软件上点好单，选择到店取货，然后骑着她改装过的小自行车，沿路收打包好的盒饭，最后拿校服往上一盖，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她每天用水果贿赂的门卫大叔。
　　每份收两元配送费，诚信送餐，车技有保障，汤不洒，饭不乱。

　　您的校园小女仆，晚照酱，开始工作啦。（配图：卡哇伊表情包）

　　江晚照发完朋友圈，开始挨个教室配送，一走进高一楼的一层，教室都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小江！”十五班窗户口探出个脑袋，“我快饿死了！”

　　隔壁十六班也有人冲出来：“快快快，再生父母，我的红烧肉盖饭！”

　　“钱我微信转你啊，等我吃完的，咱们这么熟了。”

　　江晚照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把外卖都清楚地分了出去。

　　说来也奇怪，江晚照在高一最好的一班，遭受到了整整半年的校园冷暴力，然而在面对吊车尾的末班同学时，她却又是个受欢迎的小姑娘。

　　这层倒数班级里的学生，明明都是不学无术，成绩在被开除边缘反复横跳的人，却反倒比一班那些成绩优异的学生更加想得开。江晚照脾气好，开朗健谈，成绩好人又仗义，虽然天天想着赚钱却不会为几块钱斤斤计较，是个很容易就能打成一片的人，再加上长得还不错，笑起来甜得很，他们没道理不亲近这样一个小姑娘。

　　尤其江晚照还是一班的，在他们眼里，江晚照就是那群目中无人、仗着自己排名高就看不起人的重点班成员中的清流。

　　但亲近江晚照的人里也不乏看笑话的人，抱着类似于——那群高傲的孔雀，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凤凰，非梧桐不栖，原来身边还住着一只鹌鹑——的想法。于是时不时买俩手机壳，每天点个外卖，面对不合理的校园阶级迫害，用近乎施舍的态度，从经济贫困的江晚照身上，找到了一丝心理补偿。

　　江晚照跟他们聊了两句，划了几道重点数学题后回了教室，看见费骞坐在位置上玩手机。

　　“老费，吃饭了吗？知道食堂在哪吗？”

　　费骞冷漠地说：“谁是老费。”

　　江晚照是个不怕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她性格好，什么也不往心里去。她从校服兜里掏出一袋煎饼，搁在费骞桌子上，凑过去说：“怕你找不着食堂，给你买了点吃的，你要是吃过了就留着当夜宵吧，他们家煎饼凉了也挺好吃的。”

　　费骞一枪一个小朋友，抬头看一眼煎饼：“不用了。”也不知道是吃过了晚饭不用夜宵，还是不用拿这个当晚饭。

　　“味道可好了，我还加了咸蛋黄，红的流油的那种。”江晚照说，“别家煎饼吃不着，你尝尝。”

　　正好是决赛圈，费骞嘭嘭两抢吃了鸡，把手机往抽屉一扔，拿起煎饼看了看，咬了一口，似乎觉得挺好吃，便说：“谢谢。”

　　“甭客气。”江晚照拿出微信二维码放在他面前，说，“正好打个小广告，咱们学校不让送外卖进来你知道吧？但是你要是想吃什么外卖，我可以点好了帮你去拿，一份两块钱配送费，直接送到教室。”说着挤了个媚眼，“校园小女仆，勤劳不怕苦。”

　　这人挺会做生意啊，吃人嘴软的费骞扫了码，对方昵称叫‘校园小女仆’，头像是个卡通人物，一对红色兔耳朵，两只粉色眼睛占了半张脸，“……这是个苍蝇吧？”

　　“这是飞天小女警！”

　　费骞把备注打成‘路灯’，点进她朋友圈，搓了两页，全是广告，卖手机配件和外卖下单方式，再往远了翻，卖考试资料的都有。

　　刚加了没两秒的费骞就有点想删掉了。

　　“你很缺钱？”费骞问她。

　　“对啊。”江晚照很痛快地承认了，“不然总不能是体验生活吧，嫌高中生活还不够累？”

　　费骞没继续问了，江晚照拍了拍他的肩膀：“记得我照顾我生意。”

　　下了晚自习，江晚照背了一书包手机配件，怀里抱着一堆课本，单手骑着自行车，骑进一堆破烂脏污、即将面临拆迁的平房。
　　路面都是没做好疏导工作的臭水沟，散发着要人命的恶臭，初次来的人，要么屏住呼吸长达两分钟快速跑进楼然后憋死过去，要么一进小区就臭背过去。只有常年在这种地方呆习惯的人，才能呼吸着路面的恶臭而面不改色。

　　面不改色的江晚照，嘴里还叼着晚上吃剩的面包，长个儿的年纪，食欲是真的不错，每天都吃好几顿还饿。

　　走近一栋危房，正掏钥匙，就看见四楼自家房门敞开着。

　　江晚照的脚步顿了顿，快步跑进屋：“妈！”

　　客厅没人，东西却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带着泄愤的情绪。江晚照给她妈打电话，手机铃声从卧室中传出，响了没一会儿被人给挂了。

　　她没再喊，只凑近了敲门，问：“有人来家里讨债？”

　　她妈没理她。

　　她又问：“我爸呢？”

　　还是没反应。

　　江晚照去每个角落，连冰箱都打开看了，没找见她爸，于是又回到卧室门口，这回她敲门的声音重了许多：“我爸呢？”

　　“……”

　　“妈你说话！我爸呢！”

　　“……”

　　“你再不吭声，我就把门砸了。”

　　“滚！”里面忽然爆发出一阵咆哮，“给老娘滚！你爸？你爸死了！都他妈去死！都怎么不去死！”

　　“你好好说话。”江晚照冷着脸，“我爸在哪？”

　　“鬼他妈知道他死哪去了！一个弱智！爱去哪去哪！你不要管他！让他死在外面最好！老娘省心了这辈子！”

　　江晚照没吭声了，把书包丢回房间，拿着钥匙出门找她爸。

　　破败的鞍山小区离三中很远，坐公交都要半小时路程，江晚照每天骑自行车回来要一个小时，到家差不多十一点。

　　天色漆黑，星光倒是耀眼，弥补了路灯的残缺，在小区油污的地面上反射出了微弱的亮光。

　　小区里面的草丛都被住户踏烂了，寸草不生，黄泥巴堆还充满了粪便，也不知道是人类的还是动物的。

　　“爸爸。”

　　“江离渠。”

　　“老江。”

　　“渠渠。”

　　“江哥儿。”

　　“江主任。”

　　江晚照一路想着他爸曾被人喊过的称呼，一边喊一边仔细看着周围楼房的角落。深更半夜的，居民大多都睡了，此时她的叫喊尤为显眼，有人不高兴了，窗户上探出个脑袋：“大半夜的喊什么喊！家里有小子睡觉！死不死啊你！”

　　江晚照没搭理，接着喊：“爸爸！渠儿！江离渠！”

　　“你神经病啊！”

　　“老江！我是你闺女儿！”

　　“狗.娘养的逼玩意儿！”当头一盆水就冲着江晚照浇了下来，被她敏捷地躲过。

　　“操.你妈。”江晚照冲那个妇女竖了个中指。

　　“老江！有人欺负你闺女儿！”江晚照喊着喊着走远了，这女人也报复不着她，“你快出来！爸爸！”

　　江晚照学习了一天，眼睛倦的很，找着找着找晃眼了，泥堆里蹲了个人都险些没看见。

　　“爸？”她试探着上前，拐到那人跟前，果然是她爸。

　　江离渠上身一个跨栏背心，下,身就穿了条内裤，正蹲在地上，挖着泥巴玩，玩了自己一身土，脏兮兮的，黄泥巴里还夹杂着难以言明的固体。他倒是玩的乐，堆了一把椅子，还是有椅背的那种，做工居然有些精细。

　　江离渠一脸泥，抬起头看江晚照，眼睛里原本就充满了喜悦，看见她更是发光：“照照！”

　　江晚照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她爸，没说话。

　　江离渠见女儿不理他，又自己玩起了泥巴，这回他堆的玩意儿更有水准，是一只狗，栩栩如生。

　　“汪！”江离渠帮泥巴配音，“嗷嗷，汪！”还伸舌头，发出嘿哈嘿哈的声音。

　　江晚照咽下一口唾沫，张嘴的第一个字有些破音，便等了等，等自己嗓子不再发涩时说：“爸，回去吧。”

　　江离渠听懂了，但是摇头：“玩！不回！玩！”

　　他在房间里被关的太久，很久没有呼吸过新鲜的空气了，尽管鞍山小区的空气和新鲜两个字远远搭不上边，但他也不想回那个黑漆漆的小屋子，被重新关起来。

　　于是江晚照蹲下去，细白的十指摸上那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体：“好，我陪你玩。”

　　江离渠开心的不行，拿泥巴往他女儿脸上呼，臭的江晚照没把早饭给呕出来，说：“我回头给你买泥巴玩，今天咱们就再堆一个东西，然后回去了好不好？”没机会给江离渠反驳，她给她爸讲理，“出来太久了妈妈要生气的，妈妈生气了你下次就出不了门了，你是想玩完这顿再不出门，还是想有商有量的？”

　　江离渠虽然十年前摔成了弱智，但也不是个傻子，智商大概四五岁，十分需要耐心哄的熊孩子年纪，听见女儿这番说辞，他似乎想了想，觉得还是下次出门重要，便拉着她女儿堆泥巴，堆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龙，花了半小时。

　　江晚照：“……”她爸真是个四十多岁的神童。

　　“走吧，咱回家了。”江晚照牵着她爸的手，领着往家走，“下次想出门，别找我妈在的时候，也千万别瞎跑，跑出咱们小区，等我回来了再带你出门溜达溜达，记住没？”

　　江离渠还沉浸在玩泥巴的喜悦中无法自拔。

　　江晚照捏了捏他的掌心：“说话，听见没？”

　　江离渠压根没听进去，但还是给他女儿面子，点了点头。

　　“不许跑出小区，重复一遍。”

　　“不许。”

　　“不许跑出小区。”

　　“不许跑区。”

　　江晚照极有耐心：“不许，跑出，小区。”

　　江离渠停下脚步，看着江晚照，一字一句道：“不许跑出小区。”成功说完完整的句子，他自己也挺高兴的，捏着江晚照的脸，重复了好几遍：“不许跑出小区，不许跑出小区。”后面又把自己绕成了，“不许跑区。”

　　江晚照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照照。”江离渠忽然摸了摸她的脑袋，“照照开心。”

　　“……”

　　江晚照鼻子一酸，小声说：“照照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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