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者联盟

　　“不过一死而已，何必为此烦忧？”西昏侯在宁玉珈身边坐下，接过她递来的酒杯，“我手中杀孽不少，从前我做皇帝时喜欢杀人——”他直言不讳，“那时我也已经知道，我终有一日会死在某个人的手里。做皇帝的，尤其是乱世中的皇帝，有几个能安稳的终老于自己的床榻之上？我们享过了这天下极致的富贵，体会过生杀予夺的快意，比起那些庸碌一世都小民来说，已经是好了许多。”

　　“你看得倒很开。”宁玉珈轻笑，烈酒入喉，她略有些头昏，若是余晚见到了，一定会指着她都鼻子大骂。

　　西昏侯不会劝告她什么，他只会在她想要喝酒的时候陪着她一块大醉——这也是为什么宁玉珈能够与他结交的原因。这人做皇帝时嗜杀残暴，其行径简直让当时还在燕地的宁玉珈不齿，可是到了安定宫后才发现，这人虽然让她不齿，但也能让她舒心。

　　“不过你既然看轻了生死，何不在楚国亡时了结了自己呢？”宁玉珈又问。以他们两人的交情，提这种问题并不算失礼。

　　“不过是因为，还没到绝望的时候。”西昏侯说，继而又斜睨了宁玉珈一眼，“我是自作孽不可活，魏军还没打到长沙，我的皇宫内就乱作了一团，朝臣都各自散去；吴君和齐君都是因为实力不济，难以抵抗魏国铁骑，可唯有你，是当初真正能够与魏人一战的国君。”

　　宁玉珈不自觉的放下了酒杯，思绪忍不住又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国君。这两个字，我可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担起。”
　　“燕主真是醉了。”西昏侯叹气，拿走了她手里的酒杯。
　　只有醉了的人才会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并且不停的胡思乱想。

　　“我是醉了。”宁玉珈苦笑，“我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究竟能做成什么事……”
　　西昏侯默默的饮尽杯中残酒。同为丧家之犬，待宰羔羊，他没有办法给予宁玉珈哪怕一点点的安慰。

　　“燕主若是甘心的话，就引颈就戮，若是不甘心，就设法挣扎。这便是我能给出的答案。”他说。
　　楚国前任皇帝现在的西昏侯，一直以来都是个行事直接利落的人。不爱自寻烦恼，想做什么便去做。

　　“那么，我能做什么？”宁玉珈支起身子。
　　不远处，安定宫的卫兵正来回逡巡。他们看到了凑在一起的燕、楚国君，却不屑于向他们投来一个多余的眼神。这两个烂醉如泥的人实在太过狼狈，就好像深秋暴雨之后枝头的枯叶，随时肯能掉落，不值得再费心思。

　　“我哪知道。”西昏侯轻嗤。
　　宁玉珈颓然的向后一倒。醉眼朦胧之际，她看见有人在向她跑过来。那身影说不出来的眼熟。

　　“阿晚？”她疑惑的喃喃。
　　来的人竟然真的是余晚。前些时日她和宁玉珈大吵了一会后就不再与她说话，可这时她却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神色惶急。
　　“怎么了？”宁玉珈被她吓得酒都醒了几分，匆忙坐起。

　　余晚一言不发的递上来了一只木匣，“荥阳王送来的。”
　　匣子并不沉，还未打开，宁玉珈就嗅到了一阵不祥的气息，“这里头装着的是……”
　　“一只涂抹了蔻丹的女人尾指。”余晚脸色煞白。

　　宁玉珈猛地打开了匣子。她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人，然而乍然见到这截手指后，却也为此心惊。她那个不好的猜测，成真了。
　　这是江遇欢的手指。

　　江遇欢向宁玉珈承诺过，会为宁玉珈取来荥阳王谋害太子的证据。
　　从昨日酒楼一别直到现在，宁玉珈就再也没有得到她的音讯。看来，那个胆大包天又固执任性的女人，果然还是去铤而走险了。

　　荥阳王砍下了自己爱姬的纤纤玉指送给宁玉珈，是在告诉宁玉珈，她早就已经输了，输家就该老老实实等死，无论她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反而还会赔上他人的性命。

　　宁玉珈盯着木匣看了很久，呼吸急促沉重，最后她往后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一语不发。
　　“君侯……”余晚唤了她一声。
　　“别与我说话！”宁玉珈急着打断她。

　　余晚似是不敢置信，片刻后她冷笑了起来，“真该让那些战死沙场的燕国儿郎们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前些日子，我想要救谢湫时，你阻拦我，说我是在多管闲事。现在我什么都不管了，你还想怎样？”宁玉珈按住太阳穴，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这能一样么？江遇欢是燕人！”
　　“现在已经没有燕国了，你、我、她，皆是魏人！”宁玉珈低声喝道。
　　余晚定定的注视着她，忽然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
　　余晚出了安定宫，然后去了荥阳王府。
　　不久后，西昏侯身边的人为宁玉珈打听到了余晚的行踪。

　　“她去荥阳王府做什么？她难道还想做荆轲聂政么？”宁玉珈此时酒劲上来了，心中的烦闷越来越重。
　　但她很快明白了，余晚不是想要做荆轲聂政，而是想要逼她走出安定宫去。
　　西昏侯将自己藏着的最后一坛酒递给了宁玉珈。

　　“你这是做什么，壮胆还是送行？”宁玉珈推开了他。
　　“你已经下了决定了，不是么？”西昏侯似笑非笑，“燕人重义，你不是那种会放弃朋友的人。那个侍女，是你的朋友。”

　　的确，她们相伴多年，一同闯过刀山火海。当年宁玉珈带兵作战，余晚也随行军中，数次救她于生死一线。
　　她终于还是出发，前往了荥阳王府。
　　王府侍者对她的造访半点也不惊讶，他们躬身将宁玉珈引入了府内。

　　荥阳王府占地广阔，道路曲折，府内侍者众多。宁玉珈跟在侍女身后，期间路过了不知多少楼阁、长廊与假山。
　　忽然间，宁玉珈顿住了脚步。她看见了荥阳王。不远处的湖对岸是一座高台，荥阳王倚在阑干上看着她所在的方向。他今日在自己的府邸中难得的没有换上女装，一袭士人的薄衫，在夏末略带炎热的风中，衣袖轻扬。

　　“殿下就在那儿了。”侍女对宁玉珈说。
　　荥阳王远远的看着她笑，看着她迈着沉重都步子一点点走近他。
　　“你终于是来了。为了江遇欢，还是余晚？”
　　“你把她们怎样了？”

　　“江娘对你太过忠心，为了你她擅自进了我的书房，所以我断了她一根手指，小惩大诫。至于你那名婢女……你放心我没有把她怎么样。”荥阳王说：“那两个人还没有资格死在我手上。”

　　“现在我来了，你要杀了我么？”高台之上的风更为猛烈些，夏末灼烫的劲风拂动宁玉珈耳边鬓发。她在风中略有些疲惫的合上眼。

　　“杀你？我可不舍的。”荥阳王没有走近她，可他的目光带那么的轻佻、暧昧，带着高高在上的意味，“燕国宁氏多美人，但要我看，无论是曾经和亲齐国的临渝公主，还是东宫内的两位宁侧妃，都不及故燕女皇您。”
　　也对，这世上这么多的男子，有谁能够娶到一位皇帝呢？

　　“这对我来说，好像也不算是坏事。”宁玉珈笑了一声。
　　她总得嫁人的，她是女人，就注定要冠上夫家的姓氏，诞下他姓的子嗣。眼下太子已薨，魏国朝堂恐怕会来一番大清洗。想要在漩涡之中保住性命，荥阳王是不二的人选。

　　“好呀，我同意。”她说：“但我有我的要求。”
　　“我知道。”荥阳王倒是很好说话，“一切如你所愿。”
　　**
　　政事堂大门打开。
　　有关谢湫命运的判决已经拟定——十日之后，枭首示众。

　　作为曾经的一国君主，他连基本的体面都不能留下。魏帝要杀他，并且要让天下臣民都因他的死亡而震怖胆寒。他的鲜血将会是一个警告，也会是对亡国余孽清洗开始的标志。

　　白相最终还是没能从皇帝手中保下他。那个老人为了谢湫在政事堂上力争，最后怒极昏倒。

　　前来宣旨的宦官站在谢湫面前一字一顿的念完了对他的判决。他从始至终都镇定从容，在从地上爬起来时，还不忘了拂去衣裳的灰尘。

　　可惜了。宦官见到了如此气度和容貌的少年，都不免为他叹息。
　　“蜀君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按理来说谢湫已经被废去了帝号，当称庶人。然而他与身俱来的清贵，即便是在牢狱之中，都不曾有丝毫的减损。

　　“没有。”谢湫摇头。
　　“当真没有半句遗言？”
　　谢湫眼中含着隐秘的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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