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蒙尘(下卷)

作者:萧六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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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玲珑锁开


      “师兄,下辈子,你一定要来找我····”阿七的发上、身上皆覆了雪,滚烫的鲜血顺着伤口处喷涌出来,流淌下来的时候,融化了积雪,却又被积雪重新淹没,隔着九级台阶,他仰头来看我,如同少时。
      “嗯·····”
      “奈何桥上我可不等你了,我要投胎比你早,下辈子做个要做你师兄的。”
      “嗯······”
      “下辈子我当你了的师兄,我一定要做一个大侠,我会教你剑法为你折花,我带你去看山山水水五色的烟霞,我带你去尝遍这世间的美酒看尽人间繁华。”
      可是······傻孩子,哪还有什么下辈子呢,不过是那些痴心之人的念想罢了,人死如灯灭,即使仍有下辈子,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不过,阿七还是个孩子啊,就这样骗骗他,让他开心些,也是好的。
      “那咱们要拉勾勾,不许骗,谁骗人谁就是小狗。”阿七笑起来,眉目灿然,如同春染眉梢,那被血所染的嫣红的眼角,依稀像是桃花树下,那不经意间令人心动的模样。
      就好像许多年前,桃树下的天真稚子破涕为笑,刹时间人面如桃花······
      “小孩子玩意儿·····师兄记在心里就是了。”我笑着说道,如今我动不了,你也无法移动脚步了吧,所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师兄曾经骗了我一次······可我才不是那么记仇的人呢!这回,就姑且再相信师兄一次吧!只是都说人死之后要渡忘川,要过奈何桥,要饮孟婆汤,下辈子,师兄若是再也不认得我了可怎么办?”
      “即使我不认得你了,你难道还会忘记师兄不成么?”心里酸涩得厉害,我强忍着,才不让眼泪落下来,别让他看我哭啊——
      “嘻,说得也是,可我还是想要等着师兄来找我,这样·····我要在身上做一个记号,免得到时候师兄耍赖····”
      说着他伸手取出一根银针,手掌一握,那银针便透入他的掌心中,只余头尾露在外面。
      他的笑意越来越深,然而声音却越来越轻了,摇曳在风声里,最终,轻不可闻。
      他的动作如此之快,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住手!”
      那得多疼啊!傻瓜·····
      他看着我,眼角湿润,像是那年初见般地,眼中有些濡慕欢喜的意味,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吐出一口血来。
      可是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发上,他的身体就像雪花一般地,轻落落地倒下了。
      雪地上,点点嫣红,如同暖春三月,桃花芳菲一树。
      他的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个纯然的微笑,却再也没有闭上眼睛。
      有许多灵犀落在他的身上,吮吸着那些尚还温热的血、液,有一只,却是栖落在了他被银针刺痛的掌中······
      “阿七!”我怔了一怔,在那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再回神时已经忍不住哀嚎出声,再次尝试爬出祭坛,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然而手上脚上被磨得血肉模糊,除此之外,一无所得。
      我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渴望他能醒来,声音已经嘶哑了,一声一声,却怎么也唤不醒他,流霓叠烟罗捆缚我的身体,让我在这祭坛之上,如同被死死困在笼中的兽,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下来,如同尘沙,慢慢湮没了自他身上汩汩流出的大片大片的血,渐渐覆盖了他已然僵硬的身体。
      悲伤亦如同冰冷的雪一般,渐渐冰冻了我的躯体。
      那绯艳的血色已经蔓延到了祭坛的台阶之下,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有多少血呢······
      那原本滚烫却渐渐失温的血,仿佛都在昭示着,他一片滚烫的丹心。
      是!他到底杀了师父,又与顾飞白合谋骗我,在我身上种下情丝蛊,又迫我与他合、欢。
      却忘了我曾经骗了他那么多次,然而一次又一次,他依旧信得无怨无悔,他有什么偏好恶,我从来也不会费心去记,可他对于我的事,却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皆记得清清楚楚·····小的时候常常跟在我身边,比起我照顾他,现在想来却竟是他照顾我更多!以前我竟是从未在意过这些细节,即使看在眼里,也只觉理所当然。
      我仰头看天,妄想让那些涌出眼眶的泪都收回眼里。
      却只看见一方灰蒙蒙的天空,旋舞着永远下不完的飞雪。
      ······
      蓝笙与庄玉机之间的殊死较量还在继续,原来江蓝笙不是没有武功,而是从不妄用武功,只是江蓝笙······命不久矣。
      “庄玉机,你谋虑之深,天时地利,甚至人心都尽在掌握,你们庄家谋划深远,代代经营,得到了绿髓,得到了枯木,得到了赤魅,得到了紫电丝,流霓叠烟罗,又算到了阿七定然会为我种下情丝蛊,却没有料到,顾飞白没有死,江蓝笙也并非那么不堪一击啊!”我冷笑着说着,看着他对战两人,想起他的所作所为,想起他的无心无情,已然冷彻心扉,“你可知道,我平生最厌恨之人就是你,你无心无情,连至亲都敢杀,又怎会明白何谓感情!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早已谋虑要将我推入死地,如此阴险歹毒,又怎能得到别人真心,恐怕若有来生,我们之间也只会是仇雠!”
      “呵——明珠,我自然求不得你爱我稍许,我早已明白,我庄玉机此一生中,大概都不会在你的心上拥有立锥之地,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不要你的心,便如同庄氏族人世世代代所做的那样,找一处无人天境,供奉往生,以换不死,不也是很好的么?父亲和阿姐,一个拥有你的人,一个拥有你的心——他们下不了手,他们本应该做的,便由我来接续,想来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庄氏一族对你深入血骨的执念。”
      “这世上有一个了尘!就会又第二个!百年千年又如何!我不是人,便不会死,你却不可能——”
      “明——”庄玉机或许只是一念被牵之间的停顿凝滞,然而对于高手对决来说,却已经够了,今刻他被蓝笙送出的内力所击,蓦然呕出一大口血来,一连后退数步,任自己如同一只被扯断了线的纸鸢,却在最后关头,强自稳住身形,若再顺着那力道后退半步,即是万丈深渊,“明珠,我知你要扰乱我的心神,只是千年百年的事,谁说的准?于我来说,十年八年,便已足够。”
      庄玉机伸手拭去唇上血渍,“呵,江蓝笙,这一击,恐怕是你最后的自保之力了吧,现在,可要换你受我一掌,如何?”
      “蓝笙、尚仍有、自保、之力,咳咳、不劳,城主费心。”蓝笙这样微笑说着,却是执掌紧紧地抓住心口,喘息不已。
      “呵。”踱步到二人身前,又转而对顾飞白说,“怎么了,舅父,没想到你竟然没死,一剑刺心的滋味可还好受,为何要以面具示人呢?如今你失了赤魅,又能抗我几时?过往种种,劣迹斑斑,你以为,他还会原谅你么?他既然不是我的,那也不会属于你。”
      顾飞白原本心脉已损,方才又受了重伤,此刻也是无暇他顾,暗自调息——眼下,正是他最薄弱的时候了。
      蓝笙已经是强虏之末,自保都难,而庄玉机此刻要杀顾飞白,顾飞白未必不知。
      “飞白,小心!”可我也不由得大呼出声。
      果然,庄玉机这样说着,已然一掌袭上他的面门,只是顾飞白竟然不闪不避,愣是接下了那一掌,青铜面具转瞬碎裂,如瀑的乌发在漫天的雪花中划过一道绚丽的弧度。
      茜色的长袍在雪中卷起凌烈的风逝,如同一朵绽开在雪山之巅的灼灼红莲!
      他一把抱住庄玉机,是要与他一起跳崖,同归于尽!
      翩然的袍角衣袂,如同流云与积雪。
      那绯色的冶丽,如同最艳丽的晚霞,渲染了云翳。
      “哈哈哈!其实这何尝,又非我所愿呢?明珠!我若赢了,你是我的,我若输了·····毕竟,我与他们一样,终于是为你所杀了。”庄玉机渺远而凄清的声音在寂寂中回荡,在坠落深渊的那一刻,他的唇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犹如阳光下的碎雪,那双无神却诡艳的眼睛,却是仿佛染上了笑意一般,如同昙花一现。
      而飞白,至始至终,都只肯留给我一个背影。
      “阿寻,我伤你至深,如今只愿一死,你以往最喜欢的,是我的皮囊,如今这具皮囊已毁,即使在你面前死去,我也不愿再留下自己丑陋的躯体。若有来世,但愿还能够泛舟弄荷,对剑和诗!”呼号的寒风中,他清朗的话语,久久不能平息。
      红与白,血色与雪色。
      哗啦啦地,那是急遽下坠,冷风灌入衣袍的声响。
      ·····
      阿容····
      心间,绵绵密密的锐痛,如同针刺一般,原以为不会再痛了,却原来还有感觉啊,我想喊出他的字,那个我亲自为他取的字,可是喉间已是火烫一片,如同吞了烧炭,不能发出声音。
      不是不能,想是不愿。
      不能原谅他么?顾飞白——顾飞白——
      不能原谅他么?
      罢了,罢了——
      今生缘,今生怨,今生了,阿容,你可明白?
      但愿来生,各自安好,不复、相见······
      我睁着眼睛,茫茫然一片,只看得见阴翳而灰败的天空,风起苍苍,霏雪茫茫。
      ······
      我听见蓝笙的声音,一遍一遍,虚弱,焦切,而灼人心。
      睁开眼睛,原来冬天冷夜,蚀骨冰凉。
      灰白的天空,漫天的大雪。
      也许是因为玲珑锁中有我心血一念之故,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上石阶,跪在祭坛边,头靠在我的身上,在我的手侧。
      雪下得越来越大,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在我的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却被蓝笙用手扫落了,他一手抓着我的手,一手捂着嘴。
      九层石阶上,皆是他一路拖拽出的血迹,又被新雪遮盖。
      ······
      “寻,不要睡······”他在我的身边抓着我的手,青白色的手与白雪同温,他这样虚弱地,不厌其烦地一声又一声地说道。
      “江家后续的、人马,咳咳、应该就、快到了,现在是、亥时了,再撑一会儿,子时,便会、来人。”他看见我醒来,眸中湛然现出一些光彩,只是那光彩就如同夜空中徒然的烟火,顷刻即逝,像是终于卸下了全身的负担,便如同一缕烟,欲聚不聚,就要消失不见。
      子时,子时······
      一个念头如星火般地一转即逝,可我没有抓住,也再无心去想了。
      “你也别睡着了······”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心里的悲伤越来越浓重,想要挪动身体,想要抱起他冰冷的躯体,再凑近他一点点,再凑近他一点点,也好啊。
      可惜,不能够。
      “嗯。”像是回应着我的话,江蓝笙倦怠地睁着眼,眼中像是努力要聚集一些清明,最终像却是失力了般,浓秀的睫毛轻颤,在眼睑上落下两道秀雅而哀戚的剪影,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就像轻轻缓缓地沉入梦乡似的,只是还有些牵念,颤抖着嘴唇,微笑着,一字一句地喃喃念着,声音是那样轻那样轻,可却像是一字一字地敲在心底——
      “寻,此生、我不求、其他,咳咳、但求能够死在你的、身边,以偿我、一世夙愿,如今、心愿已了,我、江蓝笙、死而······无憾。来生若能、与君得见,定当、不负·····”
      相知——
      ·····
      寂静,唯有永恒的寂静。
      阿七的身体,早已被积雪掩埋,如同一个无碑的墓,而蓝笙手上的温度,比冰雪还要寒冷。
      我突然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这笑声在空寂的山巅上回响,如同子时的鬼魅。
      可是与笑声一起来临的,还有眼泪,冰冷而苦涩的眼泪。
      “傻子!一个个都是傻子!这世间又哪里还有什么来生呢?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从来也只此一生一世罢了,下辈子,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奈何桥,忘川水,孟婆汤,人世百年,也不过是南柯一梦,一梦醒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地,都要将今生愿望,祈盼来世尝呢!”
      ······
      可时到今日,我亦不愿也不能一个人独活啊!
      碧丝蚕、情丝蛊,雌雄双生,生死胶着,子时已到······
      亦或者,人的心,难道还不如蛊虫吗?
      我取下他别束发的木簪,看着那朴素的乌木簪子,慢慢抽出其中藏着的机窍,低下头附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句——
      “这许多年,我无心无情惯了,都说是昧心之故,其实我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呢?我只是不愿意被凡俗牵绊,我只是太爱这人世间罢了······可是现在,现在,呵·····傻子,你听好了,我独步寻,救得了你一次,便救得了你第二次,这一回,我愿救江蓝笙、性命,纵身死形销,亦在所不辞。”
      只觉心中幽然冰冷的火越来越炽热,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躯体的囚笼,如张牙舞爪的猛兽即将出笼——这冰冷的地狱之火要将我烧灼,一寸又一寸地燃尽,这择人而噬的巨兽要将我剥皮拆骨,一点一点地吞食。
      这里,我的心脏——往生,就在这里······
      剜心滴血,如同铃铛一般清脆的,是七窍玲珑锁开的声音。

      并不觉得疼痛。
      眼前渐渐地朦胧了,好像看到那参天的花树,盛一百年,败一百年,好像看到那些遍地的血水,焦灼的皮肉,惨烈的哀嚎,热浪翻滚,腾腾的火光将巍峨华美的宫殿卷入其中,再寻不见。
      最终,什么也不剩了·····
      我不想孑然一身地活着,我这么害怕寂寞的人,如果你们都死了,怎么还愿意一个人活着呢?我亦不想背负,背负你们的恩情,我毕竟——是一个寻求快乐的人,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地死去,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蓝笙,请原谅我的自私吧——
      就好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一样,为了救那个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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