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蒙尘（下卷）

　　夜凉如水。
　　月光淌进来，一片惨淡的霜色，山寺的夜晚，总是静谧的，屏息似可听见松涛阵阵，时有鴞声，月色如诡，却是静谧的令人感觉有些可怖。
　　阿七方才又是一阵闹腾，他今日似有些疯，不知轻重，身上的桃花香气依旧馥郁地让人心醉陶然，然而不知为何，我却极力抵拒与他行那事，也许是这莽莽深山幽幽古刹，让人心生无边敬意与清净罢。
　　他如今被我赶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眼下我躺在床上，辗转难寐，今日所见那人的情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我的心底扎了根。
　　而阿七的言语，又令我疑虑忧心。
　　披衣蹑履，起身。
　　燃了油灯，手里却是攥着今日莫名得来的，那个五色丝线所编织的锦囊。
　　我已经将之打开了——里面，竟然是两股青丝所结成的发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心猛地一颤，发结掉落在桌子上，轻飘飘的，只如青烟。
　　一小片薄薄的雪白色帛料亦从中掉落了出来，像是从衣服上撕扯下来的，上面只有一个字，红得发黑，凑近了看，才看清楚····
　　——走。
　　·······
　　走、走、走······
　　脑中不住地回旋着这个写在布帛上，如同蝇头的小字，然而等我停下虚软的脚步之时，却已经来到了江蓝笙所在厢房的门前，手扶着门框，想要推门进去，脚步却是踌躇。
　　那个“走”字是什么意思？突然联想到他今日见我所说的话——山上清寒，不宜久留·····那时只被那“无余依城”吸引住了，却忘了这前一句话，亦是十分怪异。
　　走？
　　走·····
　　是让我尽快下山么？
　　为何？
　　然而不知何故，江蓝笙这人，却是让我莫名信赖——虽然往事已矣，而我与他之间，至今只见了一面。
　　如果他说的让我快些离开，我便应该快些离开才是。
　　想到此处，我已转身。
　　耳畔却在这时响起了一道温和的声音，“施主何故如此犹豫，外间夜凉，快些进来吧。”
　　此刻厢房外并无人把守，也未落锁，我轻轻推开房门，见着里面情景，心里却是一惊，江蓝笙依旧躺在床上，却见有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站在床前，微微垂目，看着我。
　　从窗隙间透漏进屋子里的月光中勉强可以看见，这人年或不惑，身形修长清癯，面貌亦是秀雅温润，与江蓝笙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莫名竟让我感觉有些熟悉，难道又是故人？
　　·····
　　脑中思索一瞬，我挥去心中疑虑。
　　想必这人便是阿七所说的江明远了吧，江蓝笙的父亲，又在这枯禅寺出家为僧，想起阿七那句“假和尚”，顿时有些面红耳热，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了。
　　却听他温言道，“施主不必如此局促，贫僧法号怀空。”
　　“怀空······大师······”
　　怀空淡然一笑，十分温雅，“独步施主，许多年未见了，却还是如此模样，未变分毫。”
　　我心底突地愣了一下，心道难道与他确实是旧交么？
　　怀空也不待我再说什么，微笑出言，“施主是否心中不安，想看看江施主的情况。”
　　“嗯。”我已走上前去，却见江蓝笙紧闭着眼睛，霜白的脸色，在黑暗里，也像是白得刺目，面上已是有些死气了······
　　我的心中一痛，眼睛游移，不愿再看。
　　却是瞥到他的脖颈上所缀着的一个小东西，却是从衾被间露了出来，那是一枚如拇指甲盖般大的玲珑水晶，好似鲛人对月所泣莹莹泪珠，晶莹剔透，犹转华光，其中凝着一点如血嫣红，又仿佛是被囚在水晶牢笼中的伤心红泪·····
　　心中猛然一阵抽痛，“他······真的就快要、快要·······”不知为何，那个死字，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即使以江家如此财力物力人力，延请普天下最好的医者，用最名贵难得的药材吊着性命，也活不过三个月了。”怀空看了看我，淡然说道，只是接下来的所有言语，却是皆让我只感莫名与古怪，“不过，你可以救他。”
　　“怎么救？”我心里一惊，眼皮直跳，又是难掩疑惑。
　　却听他依旧淡然道，话中亦是染着一丝温和，然而口中所言，却是让我全身的血液都似直往头上冲去。
　　却听他道：“用你的心口血。”
　　每一个字都像是击在了我的心里。
　　“是么？”心中一悚，我不由得直直凝视着他，却见清冷月光下，这人脸上的笑意，原来也是冷的。
　　“七窍玲珑锁，锁住的，原本就是你的一滴心血。”他朝我走近一步，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如同在肩膀上压着山岳，我已是站立不稳。
　　七窍玲珑锁？这又是何物？然而思虑急转，阿七今日所说言犹在耳——江蓝笙的性命便是玲珑锁所救的！
　　突闻这莫名话语，简直犹如天方夜谭，我断不知他此番话是何意，却只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凉夜里也显得孤零，“你骗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独步施主，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救他了，只是他如今想起了以前的事，若要让你这样救他，怕是比死了还难过千倍万倍。”
　　“我不知道以前我与他有何纠葛，更已忘了曾经是否真如你所言这般救过他一命，你此刻再和我说这些也无丝毫用处。”直觉如今情境十分危险，阿七不知去了哪里？我一边如此说着，一边猛然甩开他的压制，欲要往门外走去，却被怀空拦住脚步。
　　“是啊，明珠，你已经忘了太多、太多了。”怀空突然叹息一声，沾染着这深秋夜间丝丝入骨凉意，如此说道，说的，却是我怎么也难以明白的话语。
　　明珠？
　　我？
　　我不是独步寻么？
　　这个明珠······又是谁······
　　明珠······
　　明珠！
　　脑中突然间一阵剧痛，如同刀绞，我捂着脑袋，却是猛地抬起脸，死死盯着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线索。
　　“独步寻，原本你便是个妖孽。”却见那澹远的目光飘落在我的身上，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另一手点住我浑身穴道，令我不能说话，不得动弹。
　　他看着我，目中有些莫名的深沉，“只是这次，却不知道你会不会死了。”
　　心中大骇！
　　“咳咳、若是、让我这样、活，自然是、不如、死·······”却听一人这样叹道，声音嘶哑如同撕裂的锦缎，其中亦是难掩的焦切灼然，最后一个字，却是咬着牙，仿佛拼劲了所有的力气，只听一阵急遽的喘息。
　　这人自然是江蓝笙。
　　江蓝笙不知何时醒来了，一边说着，一边猛地挣动，只是他支撑不住，便要从床上摔下来。
　　却被怀空一把按住，任凭他再怎么挣扎，也不放手，“蓝笙吾儿，这事你却是做不了主了，我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我在这枯寺的藏经阁里待了十几年，如今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地利人和皆具，只等天机——”接着话锋一转，却是直视着我，恨然道，“何况他那日本来便已决心要杀了你，你还念他作甚！”
　　江蓝笙深喘一口气，说话亦是断断续续地，只是语意急切，“是我、深负了、他，亦是、咳咳、深爱了、他、且他、救过我、一命，便是以我这条命、再去、咳咳、偿还，也是、应当，何况我本来、便不会久于、人世，即使真以、他的心血、换了、我的命，咳咳、我也是、不可能、活的下去，咳咳咳······”江蓝笙努力仰头看我，目中竟是深切自责悔恨，以及哀婉欲绝之意。
　　一滴清泪，已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了下来，在月光下，泠泠水色。
　　“我不会看着你就这样死去的！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江明远像是突然有些癫狂起来，全不复一丝方才温和，射向我的目光，亦是片片如刀。
　　“月焉、也是、您的儿子，咳咳、我的、弟弟啊，我死、之后，让他、继承、家业，又有何、不可？”江蓝笙被制住难以动弹分毫，话语中的哀戚，愈来愈浓。
　　“他不过是我当年为得明凌水晶造玲珑锁，不小心留在世上的孽种罢了。”
　　“您、作孽、太多，咳咳，所以、咳咳、才有、我这样的、儿子啊！咳咳咳！”江蓝笙说到这里，突然吐出一大口血来，那鲜血染在素色的衾被上，如同月色下开出的妖花。
　　“吾儿！不必说了！我就是我用他的命，换你的命！如今你也只要好好在这里修养便罢了，一月之后，你便全然好了。”江明远似是十分沉痛，大呼一声，却亦是点了江蓝笙的穴道，牵过被角，为他轻轻拭去颚上血渍。
　　一瞬间江蓝笙已是昏沉睡去。
　　“欺负我寻哥哥！你们倒是好本事！”却听一声娇喝，来人已推开房门近前来，步履摇曳，话间咯咯直笑，笑声宛如银铃般幽幽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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