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蒙尘（下卷）

　　阿容是很温柔的人，这些天来，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我提出的种种问题，亲手为我穿衣，喂我吃饭，照顾我洗漱沐浴·····所有的所有，细致以及。
　　一切都很熟悉，只是一切又都让我觉得怪异。
　　“阿寻真是瘦了好多，以前的衣服，也都觉得宽大了。”脑中有些昏昏沉沉，周身是隐隐酸涩的疼痛，我倦怠地半阖着眼睛，听着他有些心疼地叨念，任他为我穿衣束带，举动间，是一缕温和雅致的檀香气息。
　　他拿了一把牛角梳子，轻轻地从我的发根梳到发尾，呢喃着，声音有些微带着困倦的低哑，“一梳梳到头，再梳梳到尾······”只是话语中含着的满足的喜悦，像是要直直撞进了人的心扉。
　　头发、头发······
　　脑中像是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么人，那人从来爱着一身蓝衫，五色丝线纠缠的锦囊里所缝着的，是什么呢·····
　　脑中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我皱了眉，视线乱飘，不愿再想，却是瞧见桌案上，有一幅十分破旧的，像是被重新粘连装裱的·····画？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东西，奇怪地道。
　　“它呀·····是阿寻以前画给我的一幅画啊。”阿容的声音总是很温柔的，听着就要醉了似的，人也是温柔美好，只除了有些时候·····
　　面上不由一红，我急忙扯回思绪。
　　“怎么破成这样了？”我让他将那幅画拿了过来，放在眼前，因为过于破损，画中的景象都有些模糊了，手下意识地抚在其上，仔细看了，才直待大概画的是江南盛夏的一隅夜景，杨柳依依，荷花曼曼，还有一叶在静谧的月色里轻轻泊靠的小舟。
　　“阿寻有一回生气同我闹别扭，自己撕了的。”阿容轻握起我的手，放在唇边摩挲。
　　“自己撕了······”
　　“是啊，阿寻生气起来，可把我吓着了······”
　　十里桃花次第春，九霄风露不点尘。酒熟便携红衣去，轻舟摇月五湖中。
　　这上面还算完好的题字。
　　好熟悉啊·····
　　``````
　　“这是什么？”
　　“这是你的剑。”
　　“剑？”
　　“剑长三尺，如新雪，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三尺雪。”阿容将手中握着的那把剑从百玉制的剑鞘中抽了出来，声音温柔如水。
　　我凝目看那剑，只觉冷素如一捧高山之巅的白雪，清澈冰泠如一泓山涧秋水，柔韧轻薄如春日初生的弱质蒲柳。
　　“三尺雪么？”我抚摩着这如新雪无痕的剑身，掂了掂剑的重量，很轻`````我一把将之握在手心，然而指间酸胀无力，便又只是松松握着，然而手掌一阵颤抖。
　　“是啊，阿寻，这剑很轻，却坚韧异常，削铁如泥，拿来给阿寻`````防身便是最好，但愿阿寻永远不要用到它，但愿、我能时刻陪在阿寻身边`````”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依旧是深挚而温柔，只是话语里，有些难掩的疲惫。
　　这剑定然是我的吧，所以才会这般熟悉，熟悉到令我心中疼痛不已。
　　可是好奇怪````
　　“你爱我么？”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三尺雪，目光又一瞬移到他的脸上，偷偷瞧一眼`````心砰砰砰地跳得厉害——阿容可真美啊！在这仿佛下临无地的高台之上，美如凭虚御风的天人。
　　“我当然爱你，阿容上辈子怕是欠了阿寻的了，这辈子便只能爱阿寻一个`````也许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想放开你了`````”他像是被我的话逗乐了，声音里也带着丝笑意，然而眸中幽深如海，缠绵真挚，说罢揽臂抱起我。
　　“我爱你么？”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眉梢悬着的那棵艳丽的朱砂痣。
　　“阿寻自然是爱阿容的阿`````阿寻乖````”他缱绻呢喃着，吻了吻我的发顶。
　　我真的爱你么？
　　阿容`````
　　可为什么，看见你，我就只想用这把剑，戳到你的心窝里去呢？
　　这好像便是几日来之感怪异的源头啊``````
　　`````
　　“启禀教主，巽门传来急报。”来的这人，声音里有些焦灼。
　　“知道了，下去吧。”
　　·····
　　“启禀教主，巽门使者求见。”来的这人，不掩慌张。
　　“知道了，下去吧。”我靠坐在软塌上，掌中的三尺雪，轻薄如雪影，而阿容剥着手中晶莹的紫葡萄，一点一点，十分细致，却是连眼也未抬。
　　“阿寻````”葡萄剥好了，阿容坐在我身边，柔柔地唤一声。
　　“嗯。”我凝目看着他，对他笑了笑，毫不客气地吃了他指尖捏着的方才剥好的葡萄，顺便在他如削葱根般的指尖上吮吻了一下，未束的发垂落下来，拂在他的手上。
　　“启禀教主，坎门、震门、艮门门主求见。”来的这人单膝跪地行礼，说着亦是有些惊乱了，只是话语中坚定意味不减，抬眸的时候，甚至快速地看了我一眼，眸中是难掩的阴郁。
　　这人真是大胆·····
　　只是今日阿容竟像是不愿理会他这般举动。
　　脑中下意识地一个念头闪过——今日又不是月初，各门门主又怎么会在火莲教中滞留？
　　然而这想法只是刹那，转而间心中便是重重疑惑。
　　咦？我为什么会知道？
　　·····
　　脑中有些发胀，我甩甩头，不愿再想。
　　“阿寻，你乖乖地在这里，那儿也不许去，我去去就回哦。”阿容叹息了一声，声音中有些深深的倦怠，抬手整理好我有些散乱的衣襟，柔柔地牵起我的一缕发，吻了吻，轻吻的时候，又挑着眼角看着我，好像总是看不够似的·····
　　眉梢一点朱砂痣，艳如心口血泪······
　　他该是疲倦的，这几日夜里惊醒，身边却总不见了他的身影。
　　“好······”而我只是凝目看着他，像是怎么也看不厌似的。
　　不知为何，只感觉这日的他，却是我平生见过最美的了，竟然比那年西子湖上水中初见，那如夜空中烟花绽放的刹那惊艳，比之湖中大片大片亭亭而生袅娜若妖的红莲，还要美上几分。
　　我为自己脑海中一瞬间泛起的念头怔忪了一会儿，西子湖上的初见？原来与他初见，是在西子湖上么？
　　·····
　　那晚的夜空中是否燃着烟花？那夜的湖水中是否绽着红莲？
　　我欲细想，然而依旧一片混沌，脑中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差点睁不开眼。
　　只是他的脸，却像是灼了我的眼，再也看不清了，朦朦胧胧的，像是千山皓雪中的一树红梅，濯濯碧波里浴水而生的一株赤莲，唯余冶艳昳丽，只有眉梢一点朱砂痣，像是生生剜了心口滴出的一点血，那么明丽，那么令人叹息。
　　·····
　　他走了，一步一步，华贵深重的衣摆像是凝滞的，银色的莲花在暮色里，一朵一朵，犹如临水幽幽绽放开来。
　　天色有些昏翳了，我欲起身走走，却被丫鬟小荷拦住了，“公子······”
　　我疑惑地看她一眼。
　　小荷低了头，却是嗫嚅道：“我扶着您吧。”
　　高台上的风很大，吹起人的衣裾与头发，呼呼地灌进袖口，有些冷。
　　举目四顾，四处的庭院都已经掌灯了，只是深浓的秋意里，灯影支离荒凉。
　　只是远远地似有火光，照的那一大片好生亮堂。
　　一人墨绿锦袍，衣衫缓缓，峨冠博带，踏上石阶而来。
　　走近看了，原来面目深俊，气度朗朗如日月之入怀，亦是难掩的清贵。
　　不似浪荡江湖游侠儿，倒如王孙贵胄富家子。
　　这人是谁呢？
　　小荷扶着我，却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低眉颔首，“右使大人。”
　　“独步寻。”这人打量了我一会，眸中幽幽深色，带着一丝讽意，又像是有其它的什么东西，许尔对着我说道，声音却是有些沉郁，“看来飞白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啊！”
　　他欲要挥退小荷，然而小荷只是向他道一声歉意，依旧扶着我，不卑不亢。
　　危险······只觉这个人此刻十分危险。
　　·····
　　“独步寻？”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疑惑一声，今日并未如往常一样带着那奇怪的面具，只是他说独步寻，是何意？
　　独步寻·····
　　独步寻是谁？
　　“你真的忘了么？哈哈！什么都忘了？都忘了！飞白可真是可怜呐！”他突然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亦是阴郁。
　　飞白？
　　飞白······
　　脑中一阵晕眩，这个名字，缘何这般熟悉？！
　　他突然伸手过来，欲要抓住我。
　　“独步寻，如今你已是这般可悲模样，如果我现在便把你推下这高台去，你是否会死得很难看？不知那时候飞白还会不会再爱你？”他直直看着我，清朗的声调里，带着泠泠入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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