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蒙尘（下卷）

　　我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我还是一教之主，令下一声，教中莫敢不从，绫罗珠宝，八方来奉，闲时醉卧美人膝，兴起恣意江湖行。
　　我坐在宽阔如榻，雕镂奢华富丽的黄花梨木椅子上，一手下意识地抚摩扶手上所嵌着的大颗东珠。
　　隔着九级白玉阶，俯视着下面各按身份，恭敬而坐的人。
　　日里谈正事，夜间只为欢聚，然而虽然今夜只是歌酒燕乐，此刻诸人也依旧次序井然。
　　今日是每月月初的八门门主以及其余一些杂乱不归各门的势力前来总坛汇报各地方事宜，以及顺便进奉门中所得珍奇异宝的日子。
　　此刻阔大厚重的殿门大敞，照进些星月之光来，颗颗硕大的夜明珠代替了会起烟的烛火，水磨青砖的石板亮的可以照人。
　　宫谓常与覃火，自然是各自居于两排首座，宫谓常为教中右使，覃火为南方离门门主，如今左使之位空缺，虽然没有正式言明，但覃火已经在事实上替补了左使之职。
　　西北乾门门主敦天行，着一件雪狼皮毛制的袍子，身形高大疏朗，五官无奇，但胜在气势夺人，坦然磊落，望之就仿佛有浩气凌云。
　　不经意间与其对视一眼，那黝黑的瞳眸中似乎闪过一丝疑惑，只是转瞬间又错开了目光。
　　与他遥遥相对的是西南坤门门主吴藏，为一枯瘦老者，须发皆白，面目慈祥，穿着粗布葛衣，任谁人看了也只以为是一山翁谯叟，此刻正端着茶盏轻轻拂开其中叶沫，举动自然，坐在那里，仿佛无形无相，已将自己泯然于众人。
　　东南巽门门主，有“随风潜入夜”之称的鱼风，依旧一身发白的灰色布衫，五官温平，却独有一股亲善的气质。像是注意到我打量的目光，他忽然抬头，像是有些惊异，然而四目相交，也只在刹那。
　　如今我带着面具，人也瘦削了太多，我倒是不用担心他此刻认出了我，即使真的将我认了出来，他自己也有把柄抓在我手上呢——堂堂火莲教巽门一门之主，竟然转投无名岛，这又是为了那般？
　　艮门门主宁山，坎门门主朱将水，兑门门主申屠泽若····那一个不是老面孔了？
　　还有东方震门门主牧云，是八门之中唯一的女性，在一群臭烘烘的大汉中间，依旧一身如火绯衣，艳若桃李，只是今日那如若翠羽的眉轻拧，神色似有些不懌。
　　·····
　　也对，这八门门主，除了向来不动声色，人称“吴自在”的坤门门主吴藏，又有哪一个能够违心地露出高兴的神色？
　　即便是他们身后一二垂手静立的门中得意弟子，或许在这里不免心怀惴惴，此刻却也胆敢露出微微鄙夷不屑的神情来了。
　　因为此刻那悠悠然端坐在他们堂堂火莲教教主高座上的人，竟然是一个卑贱
　　、贱的男宠啊！
　　真是无耻·····
　　眼下的情势，不正是对我最最诛心的嘲讽么？如今我已不是教主了啊！只是一个不堪的男宠，居然敢不顾自己那可悲的身份，坐在教主之位上。
　　不由得在心底自嘲起来，只是谁也看不见面具底下冷冷勾起的嘴角。
　　顾飞白站在我的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微微扶着我。
　　“宝贝，耐心一些，看看今夜，谁的礼物，最得你的心，可好？”他微微俯身对我说道，声音温柔如水，缠绵入骨，只是并未刻意压低，在空旷而华美的大殿里，尤其响亮。
　　我未看底下情形如何，也知道此言一出，一阵细微骚动，偶尔投过来的目光，越发刺人，令我仿佛如坐针毡。
　　顾飞白拍了拍手，按照规矩，这时候便是八门所奉的奇珍异宝争奇夺艳的时候了。
　　次序也是如旧。
　　乾门门主总是最直接的，命人奉上来的是一卷地图，乃乾门新近接收的几片区域，上面圈圈点点，有几多户，何出产，都一一列明了。
　　吴老头进奉的依旧是极难得的补品，只是这一回却多了几个花花绿绿的小盒子——里面是什么，我自然不会不知晓，这个吴自在，真当是老狐狸一只——老狐狸举起茶杯以此为酒，遥遥一敬，慈蔼一笑，叹道，“可以美姿容，令人颜色好。”他像是不经意地看我一眼，只是眸中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东海夜明珠，三尺珊瑚树，金玉琉璃盘·····
　　一切皆好，也皆无奇。
　　“我这里倒是没有什么好的。只是教主得了心头宠，门里有几个姐妹手巧，用东海的鲛绡织了一件衣裳，这东海鲛绡所制的衣裳，必得如公子这般的人物，才衬得起啊！”她亲自双手端了那放着据说是鲛绡所制的衣服的樟木盒子，自九级白玉台阶下，仰头看我，秀眉一挑，眼横秋波。
　　这里属她言辞最无忌，也属她最为大胆泼辣，只是我以前多娇宠她，如今顾飞白，也不会难为她。
　　她那个“宠”字，说得何其刺耳，我按住那东珠的手，也不觉得微微用力了。
　　“震门门主好心意。”顾飞白淡淡一笑，却是命人收了这礼盒，只是话锋一转，“诸位八方而来，多有辛苦！我有旨酒，以宴诸位！还请诸位尽兴！”
　　一时间赞颂敬酒声音不绝。
　　笙歌起，一众身姿曼妙的女子，绣衣翩跹，亭亭而入，妙女水袖曼舞，酡颜蛮腰，婉转婀娜，作甩袖折腰舞，舞到酣时，洒下五色花，纷纷扬扬迷人眼目。
　　众人纵欢饮酒，酒过三巡，觥筹交错，佳肴珍馔，供应不绝。
　　然而此刻顾飞白却是随意坐于主座上，只喝了一杯酒，便众目睽睽之下，不顾我抗拒，将我搂进了怀里。
　　“宝贝，今日这些东西你可有喜欢的么？不知道那鲛绡穿在你身上，是个什么模样······说起来，吴藏这老家伙可真会见风使舵，这老狐狸活成了人精，眼睛尖的很，未必看不出你是谁，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纵使看出了你的身份，又如何呢？”他咬着我的耳垂，又在鬓边研转厮磨，呢喃出语，说话间，却已经脱了我的鞋袜，将我圈在了阔大的椅子里了。
　　已有人酒后放浪形骸。
　　谈正事的时候，谨守恭敬、点滴不逾，待到真正美酒歌舞上来时，却敞开胸怀纵情恣意——这便是我调教出来的火莲教，如今却被鸠占鹊巢，而且被占得如此轻易，如此得意！
　　只是依旧有人借着酒意，却神色清明，透过舞女的绫罗衣袖，屡屡朝这边看来，比如牧云，比如鱼风，比如宫谓常·····
　　眼下我只觉得不堪，不禁挣动身体，然而手腕只被一只手死死制住，脚抵在黄花梨木椅的扶手上，冰凉如刀，切割着脚腕。
　　顾飞白明明只饮了一杯，却像是带这深醉的陶然，“你说，今夜谁会先耐不住，来见你呢……就让他们看看，你是谁可好？”他贴着我的唇，叹息一声，声音低哑靡丽，凤眸微挑，眸色幽深如潭，又泛着粼粼水光，如此不堪的言语，暧昧至极的吐息，顷刻间已让我的心里泛起刺骨的冷意。
　　我突然不管不顾，剧烈地挣扎起来！
　　而他却是用另一手，解了我脸上所覆面具，而后像是随手弃了一件什么东西，将之随意抛掷地上。
　　银制面具敲击地面的声响，本应淹没在放浪恣睢的欢声笑闹当中，可我却觉得，这金石相撞的清脆声音，就像是直直敲入心间的晨钟一般。
　　蓦然安静下来······如果此刻我奋力挣扎，想必在场诸人都会知道，这被豢养为男宠，四肢无力任人凌辱的卑微下贱的男子，竟然是曾经不可一世的独步寻，他们的前教主！那该是多么可笑！
　　我像是一瞬间失了力气，不再挣动，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垂下了头，未束冠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了我的半面脸。
　　······

　　痛····
　　宽松的荼白色袍子自肩上滑落下来，裸露出大片肌肤·····
　　抓住他衣襟的手酸胀无力，蓦地一紧，却如刀割手腕一般一阵锐痛，我闭上眼睛，又松开了手掌。

　　大殿之上，突然之间万籁俱寂。
　　顾飞白却是从从容容地整理好披在我身上的衣衫，又脱下自己的外袍，将我抱在怀里，从头罩到了脚，被体温蒸蕴而出的温雅的檀香气息，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谁要是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就自挖双目，自熏双耳吧。若是不愿意自己动手的，本座也可帮你一帮。”只听一声低沉而极度冰冷阴郁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上，如同寒冬的夜色无边。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顾飞白却又笑了，笑得恣意风流，“歌舞，继续！”清朗朗一声，让众人如蒙大赦。
　　舞袖腾挪，推盅换盏。
　　一切仿佛恢复如初，一切又像是再也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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