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之路

　　“自然是为了……对付他啊。”
　　见润玉一脸洗耳恭听的样子，魇兽道：“我同兄长帝俊一样，生来就有至尊命格，可天无二日，如果天道气运转移到了我身上，那我兄长的气数便到头了。他坐在帝位上太久，早就习惯了权力带来的好处，哪里还舍得放下？
　　“我这样会夺他气运的弟弟自然是不被期待的，可即便强大如他，面对命数也无可奈何，于是，他托了一位灵力与我相克的好友，打造了一件神器，囚禁了我。
　　“他的那个好友，后来的人，称他为北冥君。而他们称我为东皇，至于那件一直封印着我，不让我长大的神器被他们叫做了东皇钟，倒好似，它是我的伴生之物一般。
　　“不过，也难怪别人误会，我被抱出东皇钟的时候，还是个婴儿。但他们不知道，我其实在那口钟里已经待了很久很久，钟里面很黑、很冷，连我天生携有的太阳真火都燃不起来。
　　“润玉，你曾经说，只有热闹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孤寂，其实这话不对。在我那漫长到不知岁月的幼儿时期，尽管从没热闹过，但在那虚无的寂静中，我切切实实地能感知到孤寂，只是，不晓其名为‘孤寂’罢了。
　　“但那段岁月里，我记住了那个气息，那个困住我，冰封了我的气息。”
　　润玉缓缓开口道：“所以，你因此恨上了北冥君？”
　　魇兽呼了口气，垂下头，苦笑了声，“那只是个开始。”
　　“我兄长子嗣繁多，他们为争夺帝位，兄弟阋墙，不择手段。可他们忘了，只要我还在，就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们。我的九个大侄儿联手除去了异母兄弟望舒，引得我兄长震怒，假借大羿之手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然而，我兄长没有料到大羿会假戏真做，用他赐下的射日弓，另寻了望舒之骨炼成的月魄箭结果了他那九个儿子的性命。
　　“如今想来，我那兄长虽惊才绝艳，却从来不懂人心，对我长嫂羲和如此，对我如此，对大羿亦是如此。难怪他当初能和不通世故的北冥君结交了。
　　“那时候，我的十侄儿还未出世，他膝下之子全死伤殆尽，便想起了命数一说，觉得是自己逆天而行，非要强求才落得那么个下场，心灰意冷之下，便把我放了出来。
　　“他是真有把我当继承人培养过，事事严加要求，小到我该如何笑，唇角要翘到什么弧度都反复练习了千百万次。
　　“整个枯燥而无趣的童年里，我都在想，怎么会有人傻得想要抢我兄长座下之位，难道他们不觉得天帝才是这世上最可怜的囚徒吗？肩上负着天下苍生的重担，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皆不能随心所欲，这哪里还是个活生生的人，简直是天道选来维护四海八荒秩序的木偶傀儡。
　　“可还没等到我长大，大荒的乱局就已经开始了，死了很多人，其中也有我的兄长。嫂子羲和临死前，把还在襁褓中的小十交到我手上，让我逃。其实那时候，我心中喜多过悲。我以为，我终于自由了。
　　“但要在那强者为尊的大荒中好好地生存下去，力量是不可或缺的，我便带着小十去了道祖所在的紫霄宫听道，结果就遇上了在那里清修的北冥君。我认出了他，他身上的气息和东皇钟一模一样，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忘记。可他完全不认得我，视我如无物。
　　“我好恨，他凭什么在别人心里种下心魔，毁了别人的道心，而自己拍拍屁股，轻而易举修成他的无上大道？”
　　润玉突然插嘴道：“所以你借帝俊之死，去求他出山襄助，让他放弃了圣位，因你而入世？”
　　魇兽点点头，“这是第二桩。”
　　“后来，他扶我登位，我拜他为帝师，也算神族的一段君臣佳话了。可那些说故事的人哪里知道，他将我关在一间石室里八十一年，日日以离魂术引渡我身上的灵力到他自己身上，那种骨肉被剥离开来的痛，让我恨不得立时自毁元神而死。”
　　润玉借魇兽喘息之机，问道：“所以后来，你化成巨鸟日复一日啃食他的血肉，是要他也尝尝你当日之痛？”
　　魇兽又点了点头，“这是第三桩。”
　　“出了石室没多久，我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恰恰那时候，又遇上了庚辰。她不似羲和的骄矜跋扈，也不像嫦羲的柔情似水，我找不到词汇来形容她，但我就是知道自己喜欢她。可她不喜欢我，她只欣赏北冥君，她问我北冥君是谁，恰好那些年都是北冥君在代我掌政，我便骗她说，那是东皇太一。”
　　润玉道：“所以你就更恨北冥君了？”
　　魇兽“嗯”了一声，道：“这便是第四桩了，从我出生起，桩桩件件，我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都快要怀疑承了天道气运的人是他，不是我。
　　“可突然有一天，他跟我说，他要回北冥去了，我很是愤怒，便对他动了手。”
　　“但……”魇兽的神色骤然黯淡了下来，“是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他并不知道帮兄长打造的东皇钟是用来囚禁我的，他不通世事，只当那是份生辰礼。
　　“他也并不是故意要视我如无物的，他本就无情无欲。
　　“他把我关在石室里，是以自身为容器，吞纳我身上的魇魔。
　　“原来，我那兄长临死竟还摆了我一道，他终究舍不得望舒，然，我与望舒体质相悖，可不是个供他栖身的好地方，兄长当年也是无人可选，才选了我吧，故而北冥君用了八十一年的时间将魇魔引渡到了他自己身上。
　　“或许，这么多年来，望舒的执念和疯狂已经侵蚀了我的神智了吧，所以我会那么不可思议地恨着他，恨不得把他吃了！”
　　润玉想，魇兽说帝俊不懂人心，北冥君不通人情，可当年的太一又何曾懂过人心人情，从始至终不过是个孤寂得发了疯的小孩罢了。
　　太一从小便被帝俊养歪了，不曾得到过温暖，亦不曾收获过真心，自然对人也不曾付出过真心，所有的一切皆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
　　而在这虚假的人生中，唯有北冥君是他的真，恨得真，怨得真，嫉妒得真，依恋得真……
　　他将他人生中所有稀少而微薄的真情全投注在了北冥君身上，可是阻了北冥君成圣的大道也好，毁了北冥君才子佳人的良缘也罢，恨也好，爱也好，全都不得回应。
　　甚至，他还要离开他。
　　他因此怒不可歇，自打从出生起，他便什么都没有，在那片寂静的虚无中，唯有北冥君的气息一直陪着他熬过了数不尽的春秋。
　　可是后来，连北冥君都不要他了。
　　所以他把北冥君囚在东海之极，恨不得吃了他，方才能填满心里的空洞与孤寂。
　　魇兽仍在回忆着往事，它道：“可北冥君的神识太强大了，我差点被他同化了，后来，只能去西王母那里讨药，将我的、他的，我和他缠在一起的记忆全都忘个干净。”
　　润玉疑惑道：“那你后来是怎么想起来的？”
　　“哈哈……”魇兽突然笑了起来，身子一抖一抖的，大眼中噙着水花，等到笑停了才开口道：“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啊，我只是……装作忘记了。”
　　润玉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当初梦境中太一饮下“相忘”时，那滴滑入鬓角的泪。
　　原来如此啊……
　　是了，若易地而处，润玉也是不舍得忘记的，毕竟，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真实。
　　恰在此时，有传令官在外间道：“夜神殿下，陛下有要事请您去九霄云殿一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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