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之路

　　穗禾捂着左臂的伤慢悠悠地晃着。
　　她不知道要去哪儿，又要回到哪里去？甚至也不敢去岐黄仙官那里医治臂上的伤。
　　那伤，是灭灵箭留下的。
　　六界尽知，灭灵箭下神、仙、妖、魔、人、鬼皆无活路，可她却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半点不曾有要灰飞烟灭的迹象。
　　难道，因为她的父亲是只怪物，所以，她也是怪物吗？
　　“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人身的魇兽在花园中拉住了游荡的穗禾，想要查看她胳膊上的伤口，却被穗禾一把挥开。
　　“上千年了，你都没有管过我的死活，现在又何必来多此一举呢？”
　　魇兽依言收回了手，撇了撇嘴，嘟囔道：“真是越长大，脾气也越大啊，还是小的时候可爱啊。”
　　“小的时候？”穗禾冷笑了一声，出口的话尽是讥诮，“你还有脸跟我提小的时候？从遇上你，我的噩梦就没有停止过！你可还记得你教会我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是杀人，是弑亲啊！”
　　“哎哎哎，这么说有点过分了，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到这么大……”魇兽比了下到自己大腿的位置，道，“也是不容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嘛。翼云……的死，我也不想的。”
　　说完，他微微仰着头，望向无尽的苍穹，口气里有些许寂寥，但也不太深。
　　他早就过了那因自身际遇而伤春悲秋的年纪了，很久很久没有什么人事物能再触动他了，他之所以还有喜怒哀乐，也不过是不想忘记这些情绪罢了。
　　“好啊，我父王的死不是你想的，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会到了润玉身上，而且还能离开他的肉身，身外化形？你想像当初吞噬我父王一样，吞噬掉润玉吗？”
　　魇兽被穗禾一连串的问题拉回了思绪，他叹了口气道：“这说来话可就长了……”
　　“没关系，你慢慢说，我有的是耐心听。”
　　魇兽被这话一噎，但他显然并不想解释，只顾左右而言其他，“虽说，只要我不死，你也不会死，但流了那么多血，好歹包扎下吧。”
　　说着就要去抓穗禾的手臂，穗禾却被这话震住了，她瞪着魇兽道：“什么叫你不死，我便不会死？我到底是什么？”
　　魇兽的灵力拂过穗禾的伤口，他目色复杂地看着她道：“如果一个问题的答案注定会伤人，为什么还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呢？本座赐你的这个身份不好吗？有父、有母、有亲人长辈、有同胞手足，有来处，亦有归处。”
　　“可是，这终究只是一场梦啊，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是魔，还是什么异类？”穗禾顺势靠在魇兽的肩上，像个落到陷阱里，退无可退的小兽一般哀哀泣道，“就像我在人间时问你的，我有血有肉地活着，你让我如何做个木偶傀儡在你编织的梦中无喜无悲地活下去？”
　　“傀儡”二字似是当真刺到了魇兽的软肋，他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傻丫头，正是因为你如今已经开了灵智，有了神识，我又如何再舍得告诉你真相呢？
　　他的记忆里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好像还是他亲自取得名，叫箫韶。
　　不过，从那孩子出生到死，他都未曾见过一面，只听旁人提及过那孩子如何如何的出众，如何如何的不凡，在听的时候，他也不曾动过什么感情，只是听过，也就罢了。
　　但穗禾不同，穗禾是他亲自寻来了骨，注了心头血，托偃师之技造出来的，本来只是想要个傀儡娃娃陪陪他，但那上百年一米一饭地喂养，真是将他千万年里为数不多的慈父心肠都给榨了出来。
　　那时候，他知翼云有向死之心，而他也不过是寄托在翼云身上的孤魂野鬼，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就要陪着那小子一块儿身归天地了。但在那之前，总要给膝下这小丫头找个稳妥的容身之处吧。
　　他想着，西王母那里是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了，千挑万选，还是决定把穗禾送回鸟族。
　　难得翼云跟他想到了一块儿去，他放任着翼云将她带上蛇山，本来以为那鸟族的少君是个靠谱的可托之人，谁曾想，那小子心魔甚重，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后来，一闭眼，一睁眼，就被困在那小子身上上千年。
　　不过，上苍到底是眷顾他的。
　　那个叫润玉的小子，身上的气息像极了他曾经的心心念念，求而不得。长大后，连模样都像了个十成十。
　　伴在他身边的时候，仿佛一切的悲剧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他啊，一生幸运。
　　也莫怪当初兄长觉得，他会夺了他的天道气运，在他甫一出生时，就把他封进了东皇钟里。
　　但也正是兄长的那个举动，阴错阳差，在他心底埋下了千万年的误会，到最后，成了他永生永世的遗恨。
　　他这一生，从不曾宽恕，却也得不到宽恕。
　　魇兽被这一番遐思牵动了情绪，神色间也沾染上了些许悲戚，他抬手轻轻拍了拍穗禾的后背。
　　没曾想这一举动被路过的水神洛霖收入眼中。
　　“润玉，穗禾，你们在做什么？”
　　魇兽的眉微微挑起，他抬眼望去，心道：能做什么，没看见，在哄孩子呢。
　　但显然，洛霖并不曾听到他心内的腹诽，只神色愤然地瞪着相拥的二人。
　　穗禾抬起头来，略退了两步，脱出魇兽的怀抱，向水神解释道：“神上误会了，且听穗禾解释……”
　　“休要狡辩，本神双眼看得分明。”洛霖抬手止住了穗禾的话，冷眼望着魇兽道，“难怪日前夜神殿下说要与觅儿解了婚约，原来是已经与穗禾公主有了首尾。不过，现下殿下身上的婚约还未解除，如此之为，将觅儿，将本神置于何地？”
　　魇兽极轻极轻地叹息了声，想他也从来没有坑过冯夷，怎么一遇上他们家这小子就没好事呢，当年那三大坛曼荼罗毒，他可是花了上万年的功夫才排干净。
　　洛霖见他不出声，以为他心虚，便想拉着他把这场官司捅到天帝面前，让天帝给个公道。
　　魇兽自不想被洛霖触碰，一挥袖避开，可袖摆还是被洛霖的一个擒拿手碰到。
　　洛霖一触上魇兽的衣袍，便觉一股极炽烈、极霸道的灵力从他指尖直窜奇经八脉。
　　他低头望着自己焦黑的手掌，僵立在原地，不可思议道：“太阳真火？”
　　润玉修习的明明是水系法术，水火不容，他根本不可能使出火系大神通，何况这火不是普通的火，而是当年上古天帝帝俊与其子十大金乌才先天身具的太阳真火，便是如今集火系术法之大成的天后荼姚的琉璃净火也没有此等威力。
　　现今，帝俊魂散归墟，十大金乌，九去存一。
　　剩下的十太子，便是天后的师尊。可以那位的性子，早已超脱六界之外，也断不可能化成小辈的模样来戏弄人。
　　那天底下，还有何人身负太阳真火？
　　难道神界的那个传闻是真的？那个人没有死，只是归隐于碧海归墟之中？
　　洛霖像是被自己的臆想震住了，他抬首，望着魇兽，“你是……”
　　就在洛霖要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魇兽一挥掌，一道如同太阳般耀眼，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金光直向洛霖而去。
　　“他已经不存在了，谁都不许再提那个名字！”
　　魇兽双眼泛红，胸膛剧烈起伏间，出手更是不留情。
　　穗禾呆呆地看着，想要伸手去拦，却被魇兽一眼定在了原地。
　　虽然还是那副温润如玉，超凡脱俗的皮囊，可那个眼神凶狠得就像地狱里爬出来择人而噬的戾兽，上古的四大凶兽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一刻的魇兽骇人。
　　本就没有众生万物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无尽的血红，像是要把所见的生灵全都毁灭了才甘心。
　　金焰寂灭之时，穗禾只见风神临秀摔落在地，七窍皆隐隐有血渗出。
　　“临秀！”
　　洛霖目呲欲裂，扑过去抱住了挡在他身前的师妹，但临秀却没有看他，她侧首望向魇兽，缓缓向他伸出手去，“你……回来了？”
　　短短的一句话，临秀却已经咳了两次血。
　　刹那间，魇兽的眼中闪过惊愕、茫然、悲悯……多般情绪渐渐将那片血雾冲散了，他一步一步走向临秀，慢慢靠近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翼云的模样。
　　亦如当年在人间的初遇。
　　他蹲下身来，抬手抹去临秀眼角流出来的血，叹息道：“傻瓜，为什么不回家去呢？”
　　临秀艰难地开口，魇兽本想叫她不要说话，存些力气，可他自己也知，大日金焰下从无活物，虽只是他强弩之末的一击，却也不是旁人能受得起的。他知道临秀快死了，便也随她意了。
　　“王母……说过……此心安处即……吾乡，我把心……丢在了夫君身上……夫君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啊。”
　　她断断续续说着，魇兽也不曾反驳，只沉默地听着。
　　“我瞧见……穗禾公主身上的……那个青羽坠子了……那是王母的心爱之物……她取了我祖父希有的一根尾羽，施了半身灵力……制成了一个灵符，用来……用来守护……那具谁也不让碰，谁也不许瞧的……尸骨，可是三千年前，那具尸骨被人偷走了……
　　“我一瞧见……那地上留下的足迹……就知道……是你。那是我唯一……纳成功的一双鞋底，刻了……青鸟纹……这么多年，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接近我，只是想借机盗取……盗取那具尸骨吗？”
　　魇兽抿了抿唇，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刻意为之，他……我遇上你时，根本不知道你来自昆仑。至于，你说的那具尸骨，我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临秀释然地笑了，“这样……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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