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之路

　　润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公主可会讨好月下仙人，讨好……我，哪怕是为了旭凤？”
　　他的那个“我”说得极轻极轻，就像是唇齿间的一声呢喃，出口便再不成音。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没等穗禾回答，就自问自答道：“你不会。”
　　“我纵是千方百计要去讨好月下仙人，他也不会喜欢我，我何必……”说到这里，穗禾想，她明白润玉的心思了。
　　对于那些不期待的人，又何必要有心，有心换无心，得来的也不过是徒增伤心。
　　穗禾斟酌道：“滴水穿石，说不得那真心以待的人就回头了呢？”
　　润玉轻笑了声，“想不到穗禾公主也会有这般天真的想法？可怎么不见你真心待过谁？”
　　“因为……我本来没有心的。”穗禾将头搁在润玉的肩膀上喃喃。
　　润玉脚下一滞，他道：“怎会无心呢？我分明听到它跳了。”
　　穗禾苦笑着摇了摇头，未再说下去。
　　润玉暗自琢磨着，冷不丁想起了曾经在《上古卷》中看过的记载，他心中一凛，半玩笑半试探地问：“听闻凤皇有一脉子嗣天生与道有缘，一生只需历三次心劫，便可心化琉璃，从此与诸圣无异，无情无爱、无喜无悲、无欲无求。当初青帝自白帝处得知此事，一时兴起，还仿琉璃心制出了一种叫“陨丹”的，能让人断情绝爱的丹药，这传闻是不是真的？”
　　穗禾伏在润玉背上，微微蹙了蹙眉，她还是头一回听闻这种传说。
　　她努力回想着曾经与父王在一起的日子，记忆中那个高大俊逸的身影已经十分模糊了，只剩下那双无喜无悲的眼睛，仿佛在他眼中，天地洪荒生死枯荣，只不过是一场醉阑更醒罢了。
　　她还记得他要她把一颗琉璃珠给蛇山上的那人，他要她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一回头，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琉璃珠？
　　莫非，父王当年已经心化琉璃了？
　　他要那人把他的心挖出来，然后呢？后来，她又看到了什么？
　　穗禾闭眼，用指节顶着额头，她是不是在父王的心口看到了一颗纯青琉璃珠？
　　好像……是的。
　　沉默了一会儿后，穗禾闷闷道：“我父王把……心挖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颗纯青琉璃珠，你说这传闻是真的，还是假的？”
　　留心到润玉欲言又止，穗禾道：“你是想问我，我父王为何要把心挖出来是吗？”
　　“呵，因为啊，他怕有一天，会变得和多宝道人一样，他觉得那么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当年并不是自愿跟随多宝修行，而是无奈被囚在灵山的。多宝道人为了困住他，同他说，若他愿一生禁于灵山念诵，说不得可化解我姑母的命劫。可到头来，姑母还是为了鸟族而殒。
　　“父王深觉被骗，再也不甘被困，化出金翅大鹏的原身，拼了半数修为打破了灵山的封山印，一路向东飞回了翼渺洲。
　　“他祭奠完姑母，便隐姓埋名了起来。后来，又结识了我娘亲，有了我。那时，我还不是什么公主，更不是什么族长，但那却是我数千年的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候，可尽管如此……”
　　穗禾话音一转，“若让我再回到当时，我却是不愿的，那时候的小穗禾实在太过弱小了，她没有力量去守护她在意的一切，爹爹也好，自由也罢……她什么也守不住……
　　“注定守不住的东西，倒不如从来不曾得到，就像没有热闹过的人哪怕他还是会感到孤寂，但至少，孤寂于他不是那么难捱的，是不是？”
　　润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淡淡道：“我们到了。”

　　此时，晨曦的第一缕光照到他们身上，这一夜终究还是结束了。
　　穗禾从润玉的背上跳了下来，她走到茅草屋前敲了敲门，“有人吗？”
　　然而，没有人回应她。
　　她侧首疑惑地望向润玉，润玉上前径自推开了门往里走去。
　　他兜兜转转，最后领着穗禾在内室的床榻上找到了沉睡的廉晁。
　　润玉伸手探了探廉晁的鼻息，又颤颤地收了回来。
　　果真是这样，一点儿气息都没有。
　　难怪当初他为他化去灵火珠的灵力后就立马赶他离开了，难怪他每次只与他手谈一局，就让他走了……
　　不是廉晁性子冷淡，而是他根本无力支撑那么长时间如同活人一般的行动。
　　润玉啊润玉，你怎么会这么迟钝，这么多年来竟从未察觉廉晁的异常。
　　穗禾跟过来，问道：“他是谁？”
　　润玉边抬手运转灵力缓缓渡入廉晁体内，边回穗禾，“他是天帝的兄长，悼太子廉晁。”
　　“他怎么会躺在这里？他是……死了吗？”
　　还有一个问题，穗禾在心里问着自己，当年，她在蛇山上遇到的那个人，就是廉晁吗？
　　润玉抿了抿唇道：“对，他……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你现在看到的，只是靠玄穹之光保下的一缕残魂而已。”
　　穗禾忽然想起之前在魔界偷听到的固城王与穷奇的对话，恍悟道：“是陛下和固城王联手……”
　　润玉瞥了穗禾一眼，正要说什么，廉晁已经醒了过来。
　　廉晁醒转后见到润玉，他微微一怔，随即淡淡道：“你已经知道了？”
　　润玉道：“神上想让我知道，我便知道，不想让我知道，那我便不知道。”
　　廉晁淡淡一笑，“你这孩子，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转而他又打量了穗禾一番，笑意更深了，“今日怎么想起要来看我了，还带了个姑娘一道儿？”
　　润玉被打趣得微微有些发窘，还是穗禾开口道：“小神穗禾，如今忝居鸟族的族长，见过廉晁上神。家父翼云曾在小神年幼时带小神上过蛇山，也许那时拜会过神上，不过时隔数千年，小神已记不太清了。”
　　说罢，她郑重地行了一礼。
　　“翼云的孩子……”廉晁瞥了润玉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当初的小娃娃，一眨眼，都已经这般大了。”
　　原来，这漫漫时光，慢的时候叫人生不如死，快起来的时候，又这般让人猝不及防，距离忘川一役，不知不觉中也已经过去上万年了。
　　廉晁右手轻抬，将穗禾虚扶了起来，他道：“我依稀记得‘穗禾’二字，是彼稷之穗的‘穗’，禾黍之悲的‘禾’吧？
　　“这名字太沉太悲，虽是你父神当年之心境，却实不该给一个女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我……当初封了你的记忆，便是望你一生都不要再想起，奈何天意，你终究还是回到这蛇山上了，想来，是想起来了？”
　　穗禾道：“穗禾尽管是个女儿身，但身为鸟族的公主，在其位，必承其重，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当年伯父为了护下我，与多宝道人定下万年之约，但如今我既然已经记起往事，便不能再让伯父代我应劫……那是穗禾自己的宿命……
　　“今次前来，我想取回父王留下的那颗纯青琉璃珠。”
　　廉晁怔了怔，与润玉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如此也好，那琉璃珠里有你父神毕生的记忆，你拿着留个念想。”
　　穗禾取到琉璃珠后，便打算告辞离去，润玉陪着她一道出了门，但到底没忍住，他蓦然回身，问了廉晁一句，“神上，我的母亲是何人？”
　　廉晁只顿了一下，便笑道：“你这话问得好生奇怪，你母亲是何人，你不去问你那父帝，却来问我？”
　　然而，当他看清润玉期待的眼神时，心里咯噔一声，他想，这孩子还是知道了，不仅知道了他的死，而且还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廉晁叹息着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润玉抿了抿唇道：“一因当初的灵火珠之伤，二因穷奇的瘟针之毒。”
　　廉晁听后点了点头，道：“廉晁已经不是昔日威风赫赫的太子了，如今，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当我的儿子可比不得当天帝太微的儿子。”
　　润玉道：“润玉但求问心无愧，不负父母生身之恩，还请神上为润玉解惑。”
　　说罢，他笔直跪了下来。
　　廉晁望着润玉，终究妥协道：“廉晁一生、一爱、一瓢饮。”
　　廉晁一生，只爱过一人——天后荼姚。
　　这么说来，天后便是他的生母！
　　润玉怔愣在那里，他张了张口，半晌都没能发出丁点儿声音。
　　所谓的天意弄人，原来就是如此。
　　穗禾许久没有等到润玉出来，折返来寻时，只见润玉恭恭敬敬地向廉晁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多谢神上为润玉解惑，还望神上多加保重！”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