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女主，撩完就跑

　　枝头覆着薄薄新雪，零星几朵腊梅开得肆意。一点端肃的红压在白茫茫中，如煜熠点额。

　　“小姐，求你了，放了我吧！我保证再也不犯了！”丫鬟涕泪横流地哭喊，每一次挣动都会摇下簌簌几绺雪。她只穿着单衣，被一根绳索绕过脖颈吊在树上，脚下摆着瘸了腿的凳子，只能堪堪用脚尖支撑起全身重量。

　　对面放了张贵妇榻，娇小的女孩身披大氅斜坐其中，在丫鬟尖利的哭叫声中低头端详怀里的暖炉，小脸被毛领衬得白里透红。

　　她长得极标致，柳叶眉下一双点漆般明亮的眸子，如星光碎在一汪深潭之中，又时刻蒙着氤氲水汽。如今年龄尚浅，端正挺秀的骨相尚未长开，便隐约有卧雪剡溪之美。

　　可惜美则美矣，眼前景却不衬画中人。

　　丫鬟冻得瑟瑟发抖，颈上绳索勒得她上气不接下气，脚趾却渐渐冻僵，几乎站不住了。

　　“哦？你都做了些什么？”女孩抬头，笑眯眯道：“我好像不记得了，你愿意帮我回忆一下吗？”

　　丫鬟只觉得那抹笑意比什么都可怕，连忙哆嗦着大喊：“不是我想这么做的，都是二小姐授意！要不是她说五姨娘在府里不得宠，不但膝下无子，就连小姐都不知道是不是老爷亲生的，我哪里会去找小姐和五姨娘的麻烦啊！”

　　女孩坐直身，笑得更甜了。

　　“是吗？原来都是二妹指使啊……那你岂不是一身清白、何罪之有？”她温声道。

　　“正是！就是再给我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招惹您啊！更别提坑害五，五姨娘！”丫鬟眼泪都被冻住了，脚上渐渐失去力气，只能用两只手扒住绳子，试图给自己腾出一丝呼吸的空间。

　　她哪里知道这位年仅八岁的小姐居然生了一副蛇蝎心肠，自己只不过推了五姨娘一把，第二天就被五小姐打晕了挂到树上！

　　五小姐仿佛认定了此事一定是她所为，根本不容分辩，只静静坐在树下看自己哀求哭叫，半点不为所动。她讨饶也不是、哭喊也不是，根本猜不透这小主子的心思，连马屁都拍不上热乎的。

　　可这会儿老爷早就带着各位姨娘下山祭拜去了，府里只有几位小姐，又有谁能来保她？丫鬟看着树下悠闲看天的女孩，心里一时恐惧得无以复加。

　　“也对。你既然听二妹吩咐行事，自然不能跟她一概而论。”女孩轻轻把炉子放下，双手揣在袖子里慢悠悠下了榻。她走到丫鬟面前，迎着她燃起希望的眼神灿烂一笑。

　　“那就略施小戒，以儆效尤。如何？”

　　她一脚踢翻了凳子。

　　丫鬟猛地挣扎起来，嘴里不住发出“嚯嚯”的喘气声，脸逐渐涨得通红。窒息感与剧痛同时袭来，唯一的救命稻草却是脉脉含笑的刽子手。

　　不，不，她看到二小姐朝这边过来了，二小姐向来待自己不错，她一定会救自己，一定会的！丫鬟意识模糊，脑子却乱成一团，被缺氧挤压得眼冒金星，兀自朝悬崖边的蜘蛛丝伸手，拼着最后一口气试图去抓女孩的衣袖。

　　女孩冷冷看了眼愣在门口的二小姐，转头拨开丫鬟钳住她衣领的手。

　　“这一拨，是替我阿娘治你以下犯上之罪！胆敢谋害主子的贱奴，便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她又绽开一个笑容，眉眼弯弯如阳光温软，说的话却比奈落地府还冷上三分。

　　“黄泉路上慢走，记得祈祷下辈子别再落到我手上。”

　　她看着丫鬟渐渐失去力气的身体，眼里的光也一寸寸冷下来。待到树枝上的雪不再往下落，女孩捧起手炉，一步步往府里走去。她乌发如墨，在纷纷扬扬的细雪里晕开一片暗色，如云出无心。

　　天色愈发暗沉，离府邸只有几步路远。电光火石之间，女孩突然一脚踏空，重重堕入深渊——

　　“救命！”倾衣大喊一声，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她出了一身冷汗，轻纱襦裙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湿热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洋洋洒洒的大雪深深烙在视网膜上，她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一场梦。

　　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梦。

　　倾衣攥紧身下散开的柔软衣料，大口呼吸平复失速的心跳。她左右晃了晃脑袋，正打算把荒唐的梦境抛诸脑后，突然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身上的违和感。

　　自从她十八岁披马甲混进荧惑帮后，就再也没穿过女装，更没钱去定做一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裙子。可如今自己身着织工精巧的襦裙不说，连手指都柔软细腻如羊脂美玉，丝毫没有常年做粗活留下的老茧。

　　倾衣撑着膝盖起身，茫然地打量四周。头顶天花板塌了一半，地上四处横着残缺的木板与杂物，只能从陈设上勉强猜出这是间寺庙。

　　不可能。前一秒自己分明还在山崩地裂的逃亡路上，怎么会从一间陈旧得摇摇欲坠的古寺里醒来？

　　疑问落地的刹那，仿佛狂风洞开某扇阀门，无数记忆排山倒海般翻涌而来，撞得倾衣脑门剧痛，差点又倒下去。她咬牙捱过堪比天灵盖被刺穿的痛楚，终于捋顺了来龙去脉。

　　长话短说，她死了，然后魂穿了。穿到这位因急病去世的叶府五小姐身上。

　　至于怎么死的嘛……倾衣有些无地自容。想她上辈子父母早亡，独自打拼江湖多年才在荧惑帮混了个右护法的位置。满心欢喜地以为终于有钱花了，结果没当多久就遇上凶兽出世，一巴掌拍塌了一座山，顺便把她给埋了。

　　那一刻，倾衣看着迎面坠落的巨石，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搜肠刮肚出一句遗言，出口才发现自己说的是“这下好了，给帮主省了一笔棺材费。”

　　或许老天感应到了她赚钱没赚够的怨念，居然赐予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不仅借用旁人的身体活了过来，时间还回到了过去——虽然这位叶小姐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

　　根据原主的记忆，这位叶小姐全名叶倾衣，与倾衣同名同岁，是东隅宗叶家家主的庶出女儿。虽然生母进府最晚，她却是众姐妹中年龄最大的。可惜短短十七年也过的甚是坎坷：父亲冷落、生母软弱，连带着自己也只能被其他姨娘们欺负。

　　好不容易离开家门，想拜入武学大派东隅宗修习，却被二姨娘买通的看门人羞辱一通扔下山。最终突发急症，孤独地在山间破庙里香消玉殒。

　　可倾衣分明记得，在自己苏醒前的梦境里，年仅八岁的叶倾衣亲手将轻贱阿娘的丫鬟吊死在树上，至始至终都面带笑意。当时她还颇为欣赏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小姐，觉得她这性子跟自己颇为投机，若有幸结交定要引为知己。

　　然而根据原主回忆，后面这些年她依旧活在变本加厉的欺压之中，再也未尝试反抗。究竟出了何等变故，才把一个有此血性的人碾碎打磨成乖顺柔弱的模样，倾衣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

　　她并未继承原主的所有记忆，有些部分似乎仍在虚空中打转，偏偏又是最关键的几个节点。

　　倾衣叹了口气，突然觉得人生无望。她虽然顶了原主的壳子，却半点不想走原主的宅斗路线。在她看来，这种跟妇道人家打交道的任务就不是人干的事。

　　让她去同大妖勾心斗角都好过听一群黄脸婆互泼脏水，更罔论那家主叶广有五房姨娘！五房！这意味着要同时跟八九个人周旋，恐怕连车轮战冠军都顶不住吧！

　　即便能侥幸逃离叶家魔爪，后头还有个毁天灭地的凶兽虎视眈眈，照样活不下去。倾衣更愁了：想好好活着赚钱就那么难吗？这闯五关斩六将的到底要折腾谁啊？

　　望着满地狼藉，倾衣揉了揉脑袋，把一头被汗水浸湿的乌发搅得堪比鸡窝。她渐渐定下心，收拾好纷乱无绪的疑问，尽可能冷静地从头开始分析。

　　十数年摸爬打滚的生活教会她一步一个脚印的道理，无论前面有多少难题，不从这庙里出去都无从谈起。

　　倾衣回想片刻，记起这一天是原主拜入东隅宗反被羞辱的日子，府里上上下下都去了山脚拜访新晋县令，此刻该是无人管得到她。

　　倾衣长出一口气，打算出去看看古寺处于哪个方位。这寺庙肯定在东隅山中，慢慢找回府应该不难。

　　她刚走到门口，突然脚一扭，被什么拌了一跤。

　　“哎！”四仰八叉地跌倒在地，倾衣一句国骂还没出口，就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差点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那横躺在路中间的“东西”赫然是位黑衣少年，全身脏兮兮地沾满了污泥和血迹，丝毫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若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吓到常年跟大妖打交道的倾衣，那真正把她魂都吓掉的莫过于惊鸿一瞥下这人的脸——

　　他脸上盖着一顶长椭圆形斗笠，外层被涂得惨白，再用木炭勾勒出一副夸张滑稽的“五官”，“脸颊”上甚至浓墨重彩地抹了两坨腮红。

　　倾衣缓过神来，发现这斗笠像极了除夕贴窗上的年画娃娃。

　　她当即拍着胸口重重放下心来：“兄台，您这奇特的品味着实吓煞小爷了。”

　　见少年半点反应都没有，倾衣挪到他旁边帮忙察看伤势。她倒不怎么担心对方突然暴起杀人，毕竟此刻他呼吸微弱、有几处伤口还在渗血，怎么看都是一副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了，就算要灭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小命。

　　一查之下，倾衣才发现他的伤势并不如看上去那般吓人。虽然伤口看着惊心，大多数却已开始愈合，顽强得根本不像一般人。

　　她无意间抚过对方指腹，察觉此人掌心与虎口的茧都十分均匀，再加上他即便重伤也从未松开握在右手中的青竹棍，想必平日是个舞刀弄棍的个中高手。

　　倾衣退开半步，戏谑道：“大侠，若我绑你回去当护卫以还救命之恩，你应是不应？”

　　地上那人自然无法给予回应。倾衣心头却有一计渐渐成型：既然是祸躲不掉，那倘若她能除掉凶兽，既保全小命又造福天下，岂不美哉？

　　谁说一定要同灭世凶兽硬碰硬了？就倾衣在帮主大妖的淫威下做牛做马的经历来看，但凡为妖必有软肋，只要能知道那凶兽的弱点，她就不信灭不了它！

　　思及此，倾衣望着少年的眼神都冒着绿光，恨不得下一秒就把他绑回叶府。作为一个行动力极强的人，她立刻动手将周围散落的木料堆在一起，再用断裂的窗帘布系紧，三两下便组装出了一个简易木排。

　　倾衣：“大侠，为了我的生计，暂且委屈你了。”

　　她托着少年肋下将其半架起，一步三抖地挪到木排旁，再把他平摊其上。即便被这么折腾，那顶年画娃娃斗笠始终坚守在主人脸上，用憨态可掬的笑容对着倾衣，把她看得头皮发麻。

　　“好了好了，出发了啊！”倾衣赶紧换到木排前方，把事先预留出的窗帘布拧成麻绳，拖着木排离开寺庙。

　　从古寺到叶府是一段较为平缓的上山路，被初春最后几场雪裹得严严实实，反而并不显寒冷。奈何原主身体相当脆弱，气促胸闷不说，还患有倾衣最不共戴天的风湿症。她拖着吱吱呀呀的老膝盖咬牙往前走，衣服湿了一轮又一轮，终于在散架前踏进了叶府。

　　来不及停下休息，倾衣生怕被丫鬟家丁们发现，卯着一股劲从后院绕到五姨娘母女偏僻的院子里。她累得眼前发花，却不敢把少年扔在院子里受冻，只能架着他挪到自己房里。

　　还有几步路时，倾衣几乎是撞进去的。她“轰隆”一声把人砸到自己床上，都来不及关门，就腿一软跌坐在地。

　　“就凭小爷今天出的力气，当一辈子护卫都还不起！”倾衣恶声恶气道。她剧烈喘着气，等肺部不再一顿一顿地胀痛，便撑着床沿支起上半身。

　　倾衣打量了少年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向斗笠伸出手，笑容愈发猖狂：“我倒要看看你这年画娃娃底下究竟是张怎样的脸——”

　　电光火石间，她伸到半空的手腕被人猛然扣住，触感冰凉。倾衣一惊，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发现床上缓缓歪过来一张唇红齿白的年画娃娃脸，喜气洋洋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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