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江淮止回到自己家的时候，耳边似乎仍然回荡着那个声音，那个在他关上沈夏家门的瞬间，从她卧室里传出来的，压抑、轻微的哭腔。
　　那一瞬间他给自己找到了理由，深夜返程，月夜漆黑又安静，没有新的声源驱散他耳边的回声，所以那声音才一遍一遍地，敲打着他的心门，似乎不知疲倦。

　　他打开灯，“咔哒”一声，属于沈夏的声音停了。

　　室内亮起来，江淮止抬眼，看着沙发上抱膝静坐的阮朔。把钥匙放进玄关的盒子，男人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他轻轻用手指扣响鞋柜的木门，脆响传出。
　　阮朔回过神。

　　他们两人的目光对上。

　　阮朔坐在沙发上，顺着声音转过头，眼眶泛红，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江淮止站在门口，落在门边的指关节卸了力道，发出的声响微不可闻。

　　阮朔站起身往外走，和江淮止擦身而过的瞬间，听到那个男人讲话了。
　　江淮止：“你喝酒了，我送你回去。”

　　他把阮朔送回家。

　　阮朔家靠近郊区，离得远了些，确实花了点时间，但好在深夜车行不多，避免堵车，节约了部分时间。两相相抵，差不多花了半个小时，他们才远远看到画室那棵高耸的树。
　　阮朔跟江淮止作别。

　　江淮止没回话，反而自然而然地，跟着阮朔进了他家。
　　阮朔迟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跑到厨房给江淮止倒了杯水。他慌慌张张地找一次性杯子，发现杯子用完了，于是翻箱倒柜，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新买的马克杯，探出头问江淮止要喝什么，“矿泉水、酸奶、橙汁？”
　　“哦，”似乎在冰箱里又找到了什么，“还有咖啡。”

　　“矿泉水。”

　　阮朔：“矿泉水喝完了。”
　　江淮止：“……”

　　阮朔尴尬地从厨房拿了两瓶酸奶，递给江淮止一瓶，顺势在他身侧隔了点距离，坐好了。
　　江淮止拿了酸奶，在以茶几和沙发为圆心的五米半径内踱步，最后回过身，坐在阮朔对面的小凳子上。

　　阮朔抬眼就发现江淮止在看自己。
　　感到……有点慌。

　　坐在沙发上的阮朔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今天麻烦了。”
　　江淮止不言语。

　　阮朔：“沈夏那边还好吧？”
　　江淮止依然没说话。

　　阮朔：“谢谢你送我和沈夏回家。”
　　而这次，江淮止食指绕着酸奶瓶画圈，应声笑了一下。

　　笑声从他的鼻腔发出，有种轻微的嗤笑意味，他侧头看着阮朔：“我知道你在打听我，有什么事不如直接问我。”
　　阮朔：“我……”

　　江淮止：“我还知道你不喜欢沈夏，结婚只是形式。”

　　一开始还能尽量保持镇定的样子，但渐渐的，阮朔的微表情泄露了他的震惊，瞳孔微缩，手臂僵直，五指不自觉地收紧，他下意识把头低了下去。等到他察觉到自己不应该如此的时候已经晚了。
　　没有好的办法挽救，阮朔强撑着抬头，和江淮止四目相对。他被对面男人的灼灼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几次三番开口，都只是作罢。

　　“现在可以好好谈了么？”江淮止问他。
　　男人扣着茶几的玻璃，问他，“你认识沈春吧？”

　　阮朔沉默了一会儿，组织语言开口：“认识……沈夏的哥哥。”

　　江淮止注视着他。
　　他不太自在地闪躲目光，在江淮止沉郁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注视里，开始讲起沈春的故事。

　　……

　　沈春其实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但沈春不跟他们一起玩。这里的他们，说的是大院里沈夏、阮朔他们这一辈的小孩——他们爸妈在他们童年时候都很忙，院子里小孩聚在一起撒野，虽然各自有各自三五成群的团体，但同龄人到底还是会偶尔聚在一起——而沈春从来没有跟他们一起玩过，哪怕一次。
　　沈春很早熟。他也早慧。

　　他早早的参与了他爸的公司，成为了集团的左膀右臂。在大家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做了完整的人生规划，在大家上大学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参加任何学校活动，而是主动承担了企业的运营、管理工作，帮沈爸爸一步步站稳脚跟，做大做强。企业的今天，可以说是沈春一半的功劳。

　　就是这样一个强势的男人，他却很爱他的妹妹。
　　他对妹妹的好可以用宠溺来形容：沈夏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海底的珍珠还是天上的星星，他都会帮她找来——真的，十五岁的沈夏在天文课上看到一颗星星，沈春辗转好几层关系，弄到了这颗星星的命名权。
　　十八岁的沈春，送了十五岁的沈夏一座观星实验室，他在巨幕上投屏，一点点放大这颗距离人类数百万光年的恒星，告诉沈夏，这颗星星叫做“summer”，它是世界上最特别的星星，因为它属于沈夏。

　　当年沈春过世的时候，大院的同一辈的人做过一个赌局，赌的就是沈家什么时候会垮。那时候沈爸爸几乎已经将整个公司都交给沈春了。突然失去主心骨的时代公司，树倒猢狲散，那段时间股份触到了史上最低。沈爸爸回来主持大局，但还是力不从心，颓势毕现。
　　接替沈春，力挽狂澜的那个人，是沈夏。

　　那段时间具体是怎么样的，阮朔其实并不知情，他是过了很久很久，跟沈夏在美国会面，两个人交底的时候才知道，沈春其实一直都有给沈夏留后路。阮朔内心有一个特别荒谬的猜测，他觉得可能就是因为沈春早慧近妖，探测天机，所以知道自己短命，所以他早早安排好一切，把所有的准备都给沈夏做好了。
　　但过程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具体的事情沈夏没有跟阮朔说，她只提了一句，“侥幸没被整死”，语气森然，脸上是阮朔从没见过的阴冷神情。阮朔其实也能想见，二十二岁的沈夏，真的很天真，她被沈春保护的太好了，天真到有些傻气。
　　说到这里，阮朔抬起头，他看了江淮止一眼。

　　“你认识那个时候的沈夏吧。”
　　江淮止捻动手指的动作僵了僵，没有回应。

　　阮朔只好继续说。

　　但此刻沈春的故事也已经讲的七七八八，阮朔也没有什么能回忆上来的。
　　他想了想，补充了故事的最后一个角。

　　“肇事的是个货车司机，疲劳驾驶，货车上的钢筋从侧面洞穿了整辆suv。沈春的司机本能打方向盘偏了自己那一侧，他没有事，但沈春当场死亡。”
　　“当年沈春出事之前，正在跟沈夏打电话。沈夏拿着电话，听到沈春出事的整个过程……事情发生的太快了，沈春没有任何遗言。”

　　“亲耳听到亲人死亡，对她的打击非常大，这些年她一直在看心理医生。”
　　“但走出ptsd真的太难了……”

　　酸奶顺着江淮止的手，流到桌子上，但两个人都没注意。

　　阮朔回想当时的场景，陷入沉默。
　　而江淮止则回想二十二岁的沈夏。

　　他突然觉得沈夏房间中，黑白相框里的男人活了过来。
　　那个男人月夜驱车，驶离了这个城市，也驶离了这个世界。

　　想象年轻的神祇从祭坛上走了下来，脱下皇冠和披风，递给沈夏。
　　于是沈夏代替他，坐上了祭坛中央的宝座上。

　　宝座上的少女手捧玫瑰，脚踩荆棘，枝叶从她的身体里穿出，黑红色的披风上血和泪辨认不清。她小心翼翼地浇灌玫瑰，也小心翼翼地捧着手心里的皇冠。

　　永世，永世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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