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

　　月色迷蒙。树林里，两个人匆匆行走。枯叶被踩碎，发出细碎的声音。

　　一个高挑的影子在林中穿梭，偌大的黑风衣看起来就像一只敏捷的黑熊背脊。风衣微微鼓起，似乎裹着些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女孩。

　　江离长臂扣在徐月的肩上，半是支撑半是拖行地带着她匆匆而行。那么纤小的身躯，就像一个小小的布娃娃，乖巧地依在他怀里，任他恣意而行。这给江离一种错觉，好像是他去哪里，徐月都会随他一同去似的。

　　但江离并不是傻子。

　　他知道自己心里有问题，但他脑子没有。他十分清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是为了什么，而且有什么后果。他打伤那个警察、虐待她的老师，他还把她囚禁起来。她怎么可能不恨自己？

　　假如给她一个机会……

　　她会把自己丢下。

　　江离是知道的。所以他从来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们在林中已经走了半小时。江离在停下休息的时候，低头看了看徐月。

　　她乌黑柔顺的发梢被汗水打湿，粘在额角和颈边。她并不是经常运动的人，突然长时间疾步行走使她气喘吁吁，粉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像咕咕吐泡的金鱼。
　　他最爱她这副模样。傻傻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天真而纯洁。

　　但仅此而已。江离一直很不喜欢一件事，那就是他看不透徐月内心的真实想法。此刻她的脸上除了茫然，可能还有些疑惑和不安？但她真正是怎么想的呢？

　　整个从公寓逃脱的过程，徐月都没有出声。这其实让江离有点出乎意料。方才他们几乎和埋伏的特警擦身而过，但她完全没有做任何手脚。

　　当时她只要大叫一声，马上就会得到人们的注意。

　　她是害怕自己才不这样做，还是心甘情愿地想跟他远走高飞？

　　江离实在想不通。

　　徐月似有所感，抬头跟江离对望了一下。然后紧张地抿了一下唇，脸颊泛起了玫瑰色的光泽，不知是因为运动，还是因为其他的情绪。

　　“江离，我们要去哪里？”
　　她比想象中冷静，小声地问。

　　江离从唇畔发出了一个轻笑，“我在树林里预备了安全屋，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

　　“好的。”徐月点点头，便望向另一个方向，表情若有所思。

　　空气中飘着浓浓的湿意，草木的香气也越来越浓郁。
　　想来是快下雨了。

　　过了十分钟，果真下起了雨。江离于是把徐月整个人包裹在黑风衣里，把雨水挡在外面。

　　直升机在上方隆隆飞过。江离躲在某棵树后，捂住了徐月的嘴。
　　借着巧妙的角度，光芒并没有照在他们两人身上。

　　直升机绕了一圈，没看见动静，便放弃搜索这个区域。

　　树林里除了雨声，剩下一片寂静。

　　……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一个小山坡前。

　　江离拨开了山坡前的杂草，露出了一扇铁门。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上的锁。拉开门，一间小小的储藏室出现在两人眼前。

　　储藏室两边都是货架，上面放满了腌制食物和罐头；房间最里面是一张床，墙上全是工具。

　　徐月忍不住说：“哇……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会被通缉了？”

　　江离只是勾了勾唇，“进去吧。”

　　他顺手整理了一下门外的草，关上了门。从外头看去，杂草完美地掩住了门，普通人是发现不了这里有一个小储藏室的。

　　徐月坐在了床上。江离在地上，拉动着一台机器的手制。机器轰轰地动起来了，室内天花板悬着的几颗小灯泡于是次第亮起。
　　墙上有一个抽风机，也缓缓转动了起来。

　　徐月好奇地指着地上那台机器问：“这是什么啊？”

　　江离说：“电力发动机。”

　　徐月环顾四周，忍不住感叹道：“准备真周全……”

　　江离的嘴角开心地勾起了一个弧度，过了一会，笑意就慢慢收敛了。凝视她半晌，别过头去。

　　“你饿的话，可以吃点东西。”他淡淡地说，“然后就睡吧。”

　　对于江离像天气一样变幻莫测的情绪，徐月早已习惯。便没多说什么，起身走向货架。

　　只见货架上满满当当的全是罐头和用玻璃罐密封的腌制食品，看起来足够吃一个月有余了。徐月啧啧称奇地转了一圈，想了一会，还是觉得那一罐腌制无花果看起来特别诱人，便取了下来，回到床上打算吃。

　　徐月走了两步，却止住了脚步。

　　床上，男人披着湿透的黑风衣，虚虚地靠在牆上，唇色竟淡如透明。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离？”徐月轻轻地试探着唤道。

　　江离似乎听见了，偏了偏头，却没有回应。

　　他的双手垂在两边，似乎没了力气。

　　他的面色不正常地发红。

　　徐月把手放在他的额头，被滚烫的温度惊了一下。

　　“江离！你发烧了！”她惊呼，“你这里有药吗？”

　　江离艰难地抬起头，褐色的眼眸迷离地泛着水光。他似乎看着徐月，又似乎不是看着她，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
　　似乎良久才反应过来徐月说的是什么，嗓音沙哑：“医疗箱，在货架上……”

　　徐月想去拿，衣袖却被江离拉住了。

　　“不要走……”他委屈地咕哝。

　　“我去拿药啊。”徐月小声地说，把袖角抽了出来，然后扶着江离，俯身将他躺到床上。

　　江离刚碰到枕头，反手就抓住了徐月的手。徐月顿时失了重心，跌在他的胸口。

　　“别走……”他闭着眼，闷闷地说。

　　果然就是一只撒娇的小狗。
　　徐月噗地笑了出来。她挣扎着想从他的手臂里逃出来，去货架那边给他找药。

　　怎知江离却把她勒得更紧了。
　　声音还是沙哑的，却变得危险而低沉：
　　“你敢跑，我就杀了你。”
　　最后一个字因为生病而跑了一点调，听起来有些滑稽。但徐月却吓得不敢动了。

　　抽风机呼啦啦地响动。时间过得特别缓慢。江离好像入睡了，胸膛轻微地起伏着。
　　徐月听着自己和江离的心跳声交错，一丝复杂的情绪渐渐浮上心头。

　　她是怎么了？

　　就像是被大灰狼抓回来的小白兔一样……小白兔每次逃跑，都会被大灰狼抓回来，威胁说再敢逃，就要把她做成肉汤。小白兔很害怕，不敢再跑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小白兔真的有机会逃跑了，真的可以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被他抓回来了……
　　为什么白兔不跑了呢？

　　……

　　江离觉得自己在浓雾里奔跑着。没有一丝光，他看不见自己在哪里。

　　他瞠大了眼睛，却只看见无尽的黑暗。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又是梦了。这个梦，他已经做过很多次。
　　每一次，都是那样……

　　一丝声音遥远地透了进来，穿过重重浓雾，连声音也变得稀薄易碎——
　　“江离……”
　　那人在喊他的名字。

　　然后随着声音落下，远方也渐渐升起了淡光。

　　江离下意识向远方追逐，那光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无论他跑得再快，都比不上那光消散的速度。

　　他急了，伸出手想挽留——

　　光完全散了。

　　光明从来不是江离的。

　　江离跪在地上，浓雾渐渐吞噬他的身躯。

　　他无助地望着前方。

　　然后他看见一个女孩从浓雾中慢慢走出。
　　她穿着纯白的衣裙，单薄的身体在风中似乎一吹就散。
　　她圆圆的眼睛像梅花鹿一样，闪着璀璨的光。
　　她盈盈地瞧着江离，唇畔似笑非笑。

　　江离如遭雷击，一个熟悉的名字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是她……
　　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孩。

　　无数个夜晚，他在浓雾里极力奔跑，寻找她的方向。
　　最后都会回到那一个瞬间。

　　浓雾中走出了几个女孩，她们皆有着清亮如水的双眼，笑容纯净无暇。
　　她们站到了白衣女孩身边，一同凝望着江离。

　　“江离……”她们呼唤着，朝他伸出手。

　　“是你吗……？”江离不禁踏前一步，如同无数个梦境里的他，将自己的手缓缓伸了出去。
　　当他和白衣女孩的指尖触碰的瞬间——
　　江离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鲜红的血泪从女孩的双眸淌下。

　　下一秒。
　　所有女孩身上迸出了数不清的伤口，她们同时发出了凄厉的尖叫，美丽的面容扭曲，如同厉鬼。鲜红的血液溅出，在地上开满了花朵。
　　她们同时倒地。
　　江离只觉全身冰冷，他无力地跪下，倾身。
　　白衣女孩颤抖的双唇就在他耳边……

　　你想说什么……？

　　风吹过，地上的女孩尽数化成齑粉。

　　“不……”江离喃喃道，“不会的……”

　　他慌乱地捧起地上的齑粉，只是粉末从他指间不断落下，如同流沙，倏忽间便从他掌中溜走。
　　握不住的。

　　天地重归黑暗。
　　江离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如同母体中脆弱的婴儿。
　　该醒了，他想着，差不多时候了。

　　然而，他的梦境在这里发生了变化。
　　远方缓缓走来一个人。

　　江离抬头。

　　那人踏着雪泥，穿过浓雾。她身后带着一抹天光。

　　还没有看清楚面孔，江离却脱口而出：
　　“月亮……”

　　女孩站住了，淡淡的光色在她的眼睛中流转。

　　如同初见时，在图书馆沉默看书的她。她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只看着手中的书。她的唇角有一抹轻微的弧度。
　　那时，她正享受着她独自的时光。

　　是的，这是他的月亮。

　　仿佛不在乎任何人，又仿佛无情，却会因为小事哭泣的她。
　　聪明而敏感的她，不需要眼睛就能感觉到他存在的她。
　　孤单，骄傲，冷漠的她。

　　他的……光……

　　江离早就知道，他碰过的一切，都会破碎。

　　但他总是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试一试。

　　说不定，这一次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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