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奈落

　　——/01/——

　　人的潜意识是无法说谎也无法伪装的，但时隔多年，渡边修哉的「井」中却出现了我的身影。

　　在他的心目中，我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吗？

　　重要到即便过去了将近十年，也还能存在于他的「井」中。

　　这令我对「井」的构成产生了新的认知。

　　仓里的其他人并不知道我和渡边修哉之间的关系，但他们知道渡边修哉入狱的原因。

　　未成年犯罪至今仍是最具争议性的话题，而作为曾经登上过各大报纸版面，几乎轰动全国的少年犯“渡边修哉”，只要提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人浮现出许多回忆。

　　不仅杀害自己班主任年仅四岁的女儿、还杀害了自己班上的同学，甚至试图在演讲礼堂放置炸/弹引/爆，和上千名学生同归于尽……

　　单是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在纸张上的罪行，便很难不让人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残忍而又冷酷的形象。

　　但我们所见到的井却与他犯下的罪行大相径庭。

　　“这真的是杀人犯的潜意识世界吗？看起来完全和他做的事情没有关联啊……”

　　不知是谁喃喃自语般说出了这样的话，其他人没有作声，但我观察了他们的反应，从神情来看，或多或少还是受到了这番发言的影响。

　　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愈发热切，很显然，有人——或者说所有人，都希望能从我口中听到些有用的东西。

　　“是有关联的。”

　　在他们的注目中，我凝望着井中的投影，开口道，“中间的河、一新一旧的房子，还有那些环绕在新房子周围的泡泡……”

　　它们都在无言地述说着主人的意志。

　　国中时我曾去过渡边修哉的家中，是和他一起去的。他的父亲和继母热情地接待了我，但我注意到了渡边修哉的举止——在细微之处，面对他们时如手足无措般的陌生与紧张。

　　仿佛他也与我一样，是前去那个家中做客的客人。

　　仅有一次的登门拜访让我对他的家庭情况有了不一样的了解。在他入狱之后我从一个论坛上看到了被曝光出来的他的“遗书”，在那上面他使用了一个形容——幸福就像脆弱的肥皂泡一样，一碰就会碎掉。

　　我想，他的「井」正是以此为中心建立出来的。

　　幸福的事物与自己遥遥相隔，无法触碰。独自一人遥望着这曾经拥有过的、却又失去了的一切。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他重新回归到“这一边”来，那么他会如何选择呢？

　　这就是“佳爱琉”的死因。

　　她是渡边修哉想象中自我的投影，是被“幸福”杀死的，为了能继续留在“这一边”，无论变成什么状态都可以。

　　身处仓中的我和身处井中的酒井户一前一后推理出了几乎一致的“真相”，随即，他的意识被抽离出来。鸣瓢秋人重新睁开眼睛时，与生俱来的敏锐天赋，让他意识到了下井期间仓内也发生了一些事情。

　　或许牢狱的生活让他变得沉默起来，一时间也难以改掉这样的习惯。即便意识到了什么，鸣瓢秋人仍不会主动提出，我从他的神色间读出了他的想法——从那仿佛是在向我询问一般的神情。

　　我顺势向百贵室长提出了想要和鸣瓢秋人谈一谈的请求。

　　仓组织的室长百贵船太郎，是个看起来极为严肃的人，不苟言笑的模样总能让人倍感压力，他注视着我的脸，我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过了片刻，他点点头，“好吧。”

　　虽然没能争取到单独谈话的机会，但能和鸣瓢秋人说上话已经足够了，我将自己的推理过程在他面前复述了一遍，鸣瓢秋人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你曾经对我说过，我有着相当优秀的能力，那时候我也相信了你说的话，并且为了实现我们的约定来到了这里，因为……”

　　我曾是如此真切地，“想要和你成为一样的人。”

　　直到现在，我才敢肯定，鸣瓢秋人的身上依旧存在着我当初看到的东西。

　　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的、哪怕发生再多的变故也不会扭曲的，生来就存在的事物。

　　——是能够让人成为“不平凡的人”的依据。

　　——/02/——

　　测试阶段结束之后，仓进入了正常的运转。早瀬浦局长结束出差回到警局后百贵室长向他提交了测试的报告，我也再次被叫到了局长办公室。

　　早瀬浦局长似乎从来没有想要掩饰他对我的关照，无论是在谁面前都是如此，他总会竭尽全力展现出对待我的不同寻常——就像是刻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这样的对待让我在同事间的处境变得有些怪异，虽然大家明面上没有说什么，但从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从和我说话时不自觉的谨慎与迟疑，我便明白了我与他们间那层隐约模糊的隔阂从何而来。

　　仓是由早瀬浦宅彦局长一手建立起来的，也是由他负责指挥罔象女系统的研究与开发，更是他挑选出来组成「仓」的人员。

　　但是——

　　早瀬浦局长并不受仓内成员的敬仰。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有着或多或少的意见，大家并不认同他的思想，也不赞成他在某些事情上的处理方式。

　　但我觉得早瀬浦局长似乎不大在意这些，因为在平日里他几乎不向我问询仓内的其他成员，当他约见我时，问的最多的只是我的事情。

　　“你见到鸣瓢秋人了吧？”

　　早瀬浦局长忽的问我，“他让你失望了吗？”

　　这样的问题来得有些莫名，但我还是实话实说，“没有。鸣瓢秋人没有让我失望过。”

　　无论是当初的鸣瓢秋人还是现在的鸣瓢秋人，都没有让我产生过“失望”这种情绪。

　　当然，时至如今我更在意起了鸣瓢秋人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失去了原本幸福美满的生活后内心的想法。

　　在他的心底里，还存在着当初的那份自我与正义吗？

　　这是我最近正在思考的问题。

　　早瀬浦局长听到我的回答，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花白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更显和蔼可亲，但我总觉得这样的笑容背后还藏着某些东西。

　　某些不会告知他人——包括我的东西。

　　他对我说：“百贵交过来的报告上提到了你的表现，作为井外的观察者，你进行的推理却和「酒井户」几乎一致，这是十分优秀的才能。”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提起了一个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就像你的父亲。”

　　我原本可以保持冷静，平静地听他说完，但当他提起了父亲，我却下意识地抬起了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

　　只是这一个细节，我便彻底失去了主动权。

　　早瀬浦的笑容更深，“你父亲还在警察本部工作的时候，就是本部有名的神探，所以辞职之后，他成为了更有名气的侦探。”

　　听到这里时，我想起父亲曾对我说过，雾切家的人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属于侦探一族的血。

　　这是否是对我的肯定呢？哪怕我已经不再拥有「雾切」这一姓氏，也无法剥离身体里属于侦探的天赋。

　　我抿了抿嘴角，问起了一个困扰我许久的疑惑，“您知道父亲当初为什么会从警察本部辞职吗？”

　　在我的记忆之中，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甚至极少提及自己作为刑警时的事情，这也使得我对他唯一提起过的“大型邪/教事件”印象深刻。

　　但即便是这一事件，他也没有详细地述说，后来我尝试了许多方式想要查询这一事件，但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上当时网络尚不发达，所以几乎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

　　早瀬浦局长沉默了一会儿，反问我：“他没有和你提起过吗？”

　　我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自己去问他吧。如果你亲自去到他的面前，当着他的面问他，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早瀬浦宅彦局长显然是话里有话。

　　我已经可以肯定，他绝对知道一些我并不知道的、和我的父亲有关的事情。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早瀬浦局长并不打算把它们告诉我。

　　他只是深深地注视着我，“如果登世志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为我感到骄傲……吗？

　　——/03/——

　　我想见他。这样的念头愈发强烈。

　　和我已经许久未见的父亲，一直以来都在暗中注视着我的父亲，他为何不愿意出现在我面前？

　　我只能想到，或许是因为我还没能让他感到足够满意。

　　因为我还没能成为他的骄傲，无法回应他的期盼，抵达他所说的“不平凡”，所以我们才无法相见。

　　早瀬浦局长的提醒让我注意到了这点，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便已经清楚，父亲在我身上倾注了极大的期望，他对我将会成为「不平凡的人」这一事实几乎是一种确信的态度。

　　即便母亲的想法和他完全不一样，也没有让他打消这样的期望。

　　是在成年之后，我才从母亲那里得知，在我生日的那一天，父亲其实每年都会给外祖父的住处寄去礼物，只不过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母亲握着我的手，“流子，你会怪我吗？”

　　“不会的，”我微笑起来，也握紧她的手，“我当然不会怪你。”

　　我没有任何理由责备她，一直以来母亲都是这样的人，她想要保护我，想要让我离开那些会让我“受到伤害”“走上歪路”的事物——其中就包括了我的父亲。

　　他也被母亲归类到了“错误”之中。

　　但是，她有没有想过呢。

　　从未询问过我的想法，只是将她的意愿复制在我身上的母亲，她的做法和父亲真的有差别吗？

　　再者，因为自身渴望着“平凡”与“普通”，所以也将这些想法灌输给我的母亲，或许——

　　或许于我而言，她才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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