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

　　自那次事情之后，西越平静了许久。

　　海棠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转眼已是第二年的晚春。

　　难得今天没有下雨，长青打算去放鹿。

　　阴山界山顶子上有一片巨大的杜鹃花海，长青一直想找个机会去一去，今儿个终于得空。作为一个人口密集，且吃喝全靠大自然馈赠的山国，西越植被的覆盖面积没有被大家吃成光秃秃的一片已经十分难得，还能自然生长出这么大一片杜鹃花海，造化简直神奇的让人无言以对。

　　长青早早就收拾好了自己，准备去长生殿里把鹿王叫出来。可眼下出来的除了鹿王，还有一个人，脱下银饰和苗疆服饰的他，显得更加符合长青的审美，好看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子夜嘉黎今天穿了身便服，紫色长袍，金丝烫边，做工显然不凡。他胸前微敞，衣服应该是有些大了。

　　长青看到的时候有些惊讶。“你怎么会有大衍的衣服。”

　　子夜嘉黎回他：“这是你带过来的。”

　　他打量了下，说：“你穿得不太对…”

　　子夜嘉黎低头看了看自己，抬起一双眸看他，说：“那你帮我。”

　　长青怔住。

　　“你在等什么？”

　　长青对了对指尖，有些羞涩：“不妥吧…”

　　“哪里不妥？”子夜嘉黎不解。

　　他又愣了愣，仔细想想，好像也说不出哪里不妥。可能就是觉得自己单纯的喜欢他，但是别人又不喜欢自己，现在要做这么亲密的动作有些不妥。

　　毕竟于他而言，自己只是帮他穿个衣服，但于自己而言，这样的举动就是代表两个人的关系往前迈出了一大步的最好证明。

　　可这想法，他是不能说的。

　　“说我穿得不对的是你，不帮我的也是你。”子夜嘉黎说罢，准备就这样出去，好像有点生气的意思。

　　他想着怎么说子夜嘉黎也是西越之主，连衣服都穿不好，肯定会被人在背后笑话的，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直接跑过去帮他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周周觉得青青完全属于吃饱了撑得想太多，以子夜嘉黎一个人单挑一百个人的实力，就算是不穿衣服出去，也没人敢在背后议论。

　　虽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大家都很期待他不穿衣服，另外一部分原因就是怕被他打死。

　　青青颤颤巍巍地绕到他身前，又颤颤巍巍地把他衣服捋顺，胸前敞开的地方稍微拉紧了一些，再把束腰的带子调整了下位置，手有意无意地划过衣服下结实的肌肉。

　　子夜嘉黎一把抓住他的手。

　　长青懵逼地看着他，耳根子有些发烫。

　　他说：“可以了，走吧。”

　　长青手顿了下，连忙转移话题问他：“你今天不待在长生殿了吗？”

　　子夜嘉黎将他平稳地放到鹿王的背上，自己跨坐到后面的位置，才回他：“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于是鹿王听罢，从长生殿前的阶梯纵身跃起，直接飞过数间竹屋，到了阴山界的山门下。

　　有那么一刻，青青觉得好似真的在腾云驾雾。

　　黑斑鹿王的成长速度十分迅速，而传说里头腾云驾雾的本事也在慢慢出现。这句话的意思其实不是它真的会飞，而是形容鹿王出神入化的速度。它驮着二人如清风拂水般踩过山路，长青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丝的颠簸，山门前一株红色海棠的花瓣从枝头尚未点地，鹿王已经带着他们到达杜鹃花海。

　　青青从鹿背上跳下来，一个踉跄，直接在花海里打了个滚。

　　子夜嘉黎从鹿背上翻身下马，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问他：“你在大衍，从没有学过马术？”

　　青青说：“谁，说的！？我虽然打小喜欢看书，但是骑马射箭什么的也是很在行的！”

　　子夜嘉黎看了他一眼，不语。

　　长青指着鹿王，狡辩道：“那是鹿！我又没骑过鹿！”

　　子夜嘉黎继续往前走着，这片杜鹃花海在阴山界顶上疯狂生长，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花海的尽头。但子夜嘉黎知道，在这花海的中心有一棵千年的樟树，即便是今天也依然看不出一点颓势。

　　而再往那樟树的前面走，就是花海的尽头。

　　朝着尽头往下看，可以看到他的村子，可以看到长生殿的石柱，还有几乎可以占据整个视野的长生树。

　　“这里的人叫它紫地狱。”子夜嘉黎说：“不是杜鹃花海。”

　　长青不解，跟在被子夜嘉黎压下去的花1径后面。

　　“为什么？这多好看呀！大衍根本就看不到这样的地方。”子夜嘉黎的步子太大，长青只能跟着跑在后头，问他。

　　“这里以前是一片麦田，后来有外乡人在这儿洒下了几粒杜鹃花的种子，一开始大家并没有在意，这些紫色的花随着时间流逝开始疯长。起初只是长在那棵老樟树附近，到了后来，兴许是得到了长生树的护佑，花的长势十分迅速，麦子的水分和营养都被吸收走了，那一年几乎没有什么收成，麦田变成花海，花海变成地狱。”

　　长青低头看着这些紫色的花，它们的生命力如此顽强，他甚至能感受到在他踩过的这片土地下，无数花茎盘根节错，深扎地底。

　　“我们也用过抑制生长的蛊虫，但没有起作用。后来索性就放弃了，随着它自由生长。”子夜嘉黎说完后，便停了下来。长青没注意前面的路，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他背上，他从他背后探头出去，发现他们走了那么久的路，竟然还是看不到花海的尽头，但那棵千年的老樟树已经现出了它的全貌，在无数紫色杜鹃花里傲然挺立。

　　长青的视线继续往上挪去，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哇……”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长生树，人们称其为世界的尽头，它将四国的生死联系在一起，以最狂傲的姿态俯瞰众生。

　　长青并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样的场景，他甚至看不到整棵树的上半部分，只能看到一部分的主树干。主树干约莫有一个王城那么大，在浮云与浅雾里往上不断延伸，整个视线的天幕被长生树完全遮盖，就好像这就是人所能到达的尽头，这树木的背后会是一片虚空。

　　长青可以清晰地看见树干上因树皮皲裂而开的纹路，像条条山路，又看见从云层里探出的一片树叶和马儿一般大小。而他身旁的这个高大的身影竟然就是守护这棵巨大古树的人。

　　“这就是长生树啊！”长青惊叹

　　子夜嘉黎转过头来问长青：“你来这儿多久了？”

　　长青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快一年了吧，也不知道林赏怎么样了，从那次恭琴来村子之后，她就一直不怎么理我…”

　　“你为什么总想着她？”

　　长青不解：“就是作为朋友，想一下。”

　　子夜嘉黎转过头去，望向长生树，轻声说：“你也可以想想我…”

　　“什么？”长青没听清楚。

　　周周不能断定子夜嘉黎是从哪一刻开始喜欢长青的，可能是从见面那一刻起，也有可能是他们一起洗澡的时候起，或许是这一年相安无事的日子，他们常常见面时起。

　　总之，他从未起过波澜的心，因为长青的出现突然开始荡漾了。

　　可惜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帝的人质，他们的感情多少让人有些不看好。纵观古今，门不当户不对的情窦通常都不会开得特别顺利，它势必会碰到诸多势力的阻挠，以证这个情窦开得过程之艰辛，结果之不易，太轻松了都不太能说得过去。

　　于是三天后，许久不曾出现的林赏又出现了，她独自去长生殿里找了子夜嘉黎。

　　长青今天本来打算找子夜嘉黎聊聊长生树的传说，自那日见到长生树之后，它就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总想在那树的身上搞点什么下来，比如树根上脱落的死皮…

　　于是他去抠树皮的当日，碰巧到了殿门口，碰巧听到了这段对话。

　　林赏跪在子夜嘉黎的面前，说道：“王，我来向您认错。”

　　子夜嘉黎没有说话，鹿王如今已经长得十分大了，蜷在一角，身上散发出的银色华泽笼罩在整个室内，黑暗几乎无处遁形。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语气：“若是你喜欢灵蛇村，吾可将你送过去，不用私下里和恭琴会面，这样实在辛苦。”

　　“我从没有背叛过王！我与恭琴大人见面，只是讨论有关长生树的事情…我今天来就是提醒王，若是继续下去，对大家都不利！”林赏的语气没有因为子夜嘉黎知道她私会嘉黎的事情而表现得害怕，反而透露着浓浓的担心。

　　“什么？”他问。

　　林赏犹豫了一下，声音急促：“王也对长青动了感情！”

　　子夜嘉黎低头看她，一双紫眸微微闪动，漾起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怒火：“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子夜嘉黎低头看她。“需不需要我提醒提醒你，站在你面前的，是西越的大祭司，长生树的守护者。吾做什么还需要一个东海的人质来教了？”

　　林赏吓得瑟瑟发抖。

　　“滚。”他轻轻吐出一个字。

　　长青听到这里，忙不停地溜了。

　　他希望里面的人没有听到，也没有注意他。

　　他是一路跑到房子里的，关上门坐在床边大口喘气，分不清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因为情绪激动。

　　听到林赏说出“王也对长青动了感情”的时候，长青有那么一刻的愣神，不是因为子夜嘉黎可能也喜欢自己，而是因为心底里那份羞于言表的喜欢，藏在内心深处细心保存的喜欢，竟然被大家都看透了。

　　他害怕。

　　害怕这样藏在心里的东西被别人拿在他面前说，可这样的害怕，最后还是发生了。他一直忐忑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知道接下来该用怎样的情绪去面对子夜嘉黎，高兴？尴尬？悲伤？

　　越想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踱得越快，越快体力消耗地也一样快。

　　两个时辰后，他累得睡着了…

　　夜里子夜嘉黎来找他，难得破天荒的一次。

　　他窝在被子里不敢露头，假装睡了。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床边陷下去一块，心脏砰砰的快要跳出来了。

　　子夜嘉黎的声音轻柔地，带了些微的磁性：“我知道你没睡。”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长青探出头来，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小声说：“我不是故意装睡的…”

　　子夜嘉黎轻笑，长青第一次见他笑，看愣了神。

　　“我和林赏的话，你都听到了？”他问。

　　长青点点头。

　　“那我喜欢你，你也知道了？”

　　长青犹豫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月色如水泻入房内，屋外有细雨滴答打在屋檐，鼻尖是淡淡的海棠花香，是子夜嘉黎身上的味道。

　　“那你喜欢我么？”

　　长青又点点头。

　　下一刻，长青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来人俯身过来，挡住屋外的月色。

　　长青只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再无反抗的意思。他一直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如今终于等到，也算如愿以偿。

　　夜月明风清，红色海棠沾了一夜露水，第二天迎着清晨霞光万丈，开得格外娇艳。

　　长青睁开眼睛，刚想从床上爬起来，但结果因为腰痛又迭进旁边人的怀里。他这才想起来昨天竟然和嘉黎睡了！一想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个中细节突然冲进脑海，耳根子红了一片。

　　旁边的人睡得很熟，他稍微侧了个身子看着他的脸，近距离看还是如此完美无瑕，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

　　长青本打算抬手去摸他的脸，结果稍微一动，腰就更痛了。

　　那人被他的动静吵醒，一双眼睛看着他，温柔道：“昨天是不是弄疼你了？”

　　“也不是很疼。”长青是个喜欢逞强的人，便随口答了一句。

　　“那再来一次吧。”他笑着看他，俯身压过来。

　　再之后，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周周因着被杜冼星拦着，没能如愿看到那几段重要情节，有些情绪低落，再叹了第三十六口气之后，杜冼星终于忍不住问她。

　　“周姑娘这是？”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没看到，我可能遗漏了很多重要的信息。万一之后帮起你忙来，没能帮上，会很难受。”

　　“你的意思，是想再看一次？”杜冼星笑着问她。

　　周周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眼睛放向别处：“其实也不用，但是杜兄非要我看的话，我就勉强看看吧，万一看到一些比较重要的细节，我也好记记笔记，说不定到时候就用上了呢。”

　　其实她已经做好杜冼星说：“不用，没什么重要的细节。”时，自己会马上反驳他：“每一段生活的点滴可能都藏着无比重要的讯息！也许在你看来，他们两个只是做了一件不宜旁观的事情，但是在我看来，这简单动作的背后，隐藏着两个人深切的情意，而这情意恰恰有可能就是用来解开之后误会的关键！”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杜冼星是这么说的。“周姑娘刚才说什么？你再重复一次。”

　　周周羞于再重复一次，咬牙切齿地说：“没什么！我们接着往下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