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之夜

　　暮色四合，她猛然惊醒。

　　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梦，情节正进行到无比危急之时，却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唤醒。她睁开眼睛，头脑空空，除了太阳穴上还有些突突的胀痛，梦境中的一切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下一大片没有边际的空白。

　　这大概就是高质量的深度睡眠吧？

　　天色已经十分昏暗，眼前是一条模糊不清的土路，土路两侧长满了高矮不一的草木，郁郁葱葱，钻进车窗的夜风带来了泥土和山间花草的味道。她下意识伸手摸到大灯的开关，灯亮的瞬间，眼前路面上有个小小的黑影飞快地横穿而过，钻进了另一侧的灌木丛中没了踪影，大概是夜间觅食的老鼠或者野猫。

　　她立即明白所处的环境，夜晚山间，她在一辆车里醒了过来。车里没有其他人，眼前的方向盘也似乎在告诉她，这辆车是她自己开过来的。

　　可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醒过来？是来办事的还是旅游的或是回家的？

　　为什么睡了一觉，整个人都变得迟钝？甚至觉得，大脑一片茫白。

　　她拉下头顶斜上方的遮光板，内侧有面小小的镜子，她盯着镜子里突然出现的那双黑亮有神眼睛，心头生出了更大的谜团。

　　她并不能记起这样的一张脸。

　　头皮微微发麻，她不禁追问自己：我是谁？

　　***

　　一时间她有点茫然无措，但潜意识却在不停催促着什么。

　　是迫近的危险吗？

　　为了避免在野外成为靶子，她立即关掉车灯，低下头开始在越来越暗的车内四下寻找，试图找到一些能够证明自己身份或此行目的的证明，那样说不定就能想起些什么了。很快，她在副驾驶座椅的下面摸到了一只黑色的双肩包。

　　迫不及待地翻开包，里面尽是些户外用品：尼龙绳、雨衣、手电筒，甚至在背包的夹层里还放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她从刀鞘里抽出刀，带着寒光的刀刃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她默默看着眼前的利器，捏紧刀柄的手却感觉意外的熟悉。

　　所以她是个户外探险者？还是继续找线索吧。

　　收起匕首，她并没有放回原位，而是下意识将其藏在了身上。不过她倒没有过多解读这种“下意识”的举动，专心继续寻找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比如说手机或是证件。找了一圈，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在座椅的缝隙里摸到了一个扁扁的光滑的长条形物体。

　　是手机！

　　开机，屏幕上出现了品牌logo图案，在等待的几秒钟里，车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窣。

　　整个人的反应竟奇快无比，她迅速关掉屏幕，佝偻在车中，瞬间已藏身于黑暗。

　　窸窣声越来越大，终于，一个人影从土路左侧的茅草丛里踉跄着钻了出来，然后迅速朝车子的方向快步小跑过来。

　　她屏住呼吸，同时攥紧了侧腰间的刀柄。

　　奇怪的是，虽然有点紧张，但竟然没有生出多少害怕或是恐惧的情绪。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在车外停下了脚步，伴随着“咦”的一声，对方似乎在试图透过车窗窥探车内的情形。或许是因为车子现在正处于发动状态，但所有的灯光都已经熄灭，车门也上了锁，对方可能一时半会儿没弄清里面到底有人没人。

　　她耐心地等着，并不急于动作。

　　如果对方只是个路人，好奇心谁都会有，如果他看一会儿就败兴离开，那倒省事了。

　　“哐哐哐——”

　　心头一惊，伴随着车窗外响起的清脆敲击声，她顿时愣住了。

　　“喂！你别躲了，我都看到你了！”男人贴着车窗，有些焦急地喊道，“开门开门！”

　　他的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愤怒的意味，更像是轻微的埋怨，难道以为她在和他故意躲着玩吗？

　　所以，是认识的人？

　　***

　　她坐起身，偏头看着窗外黯淡暮色中那张有些模糊的面孔，为了获得更多信息，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车门锁。男人听见开锁的声音，不满地哼了声，扭头小跑着绕到副驾驶那侧拉开车门，钻进车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抱怨。

　　“欸？怎么回事啊？荒山野岭可不兴你这么吓人的！”

　　她打开车内的阅读灯，观察起这个陌生的男子。

　　他虽说是个大高个子，长得却是斯文白净，鼻梁上还架着副细框眼镜，容貌年轻表情单纯，虽然看起来已经二十来岁，可还是一副简单的学生模样。

　　只是夜色模糊，他的脸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毛玻璃，透着不清不楚的意味。

　　“欸？我脸上有东西吗？”他说着，抬手往脸颊上抹了一把，又盯住她，“你光看我干什么？真是奇奇怪怪的！”

　　她寻思着措辞，索性决定先发制人：“你刚才在那片林子里干什么？”

　　“在路边等你的时候听到林子里面有点动静，就进去看了一眼，结果什么也没有。”

　　男子有些失望地解释完，随即推推眼镜：“我可是按约定的时间早就到这里了，天还没黑就到了，你怎么才来？”

　　所以，他在这里等她。

　　“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她小心翼翼地试探。

　　眼镜男无声地看着她，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盯了好半天收到的依旧是她无辜的视线，他这才微微叹了口气。

　　“哎！”

　　“怎么了？”

　　“果然是这样......”

　　他用很小的声音说着，脸上泛起一抹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扭头避开了她疑惑的目光。在一段沉默后，他沉闷地低声问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这问题，简直是一针见血，直戳她的要害。

　　***

　　男子自我介绍名叫阿曜，今年夏天刚刚大学毕业，秋天即将入学成为研究生。

　　“你叫林可，我们是在路上认识的。”阿曜如此介绍。

　　林可。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依然是毫无头绪。

　　阿曜继续介绍，他的研究方向是民俗学，所以趁暑假回老家乡下收集些当地特色的民俗素材，为即将开启的研究生时代做点储备。由于老家的山村实在是太闭塞，下高铁换火车，然后再换汽车来到镇上，最后还得靠一天仅有一班的线路车穿过大山抵达村口，就算动作再快也要辗转足足两天时间才能到家。

　　据他所说，他们是两天前在山外面的长寿镇上遇到的。当时放暑假返乡的阿曜刚下汽车，在镇上歇脚等班车，林可也是刚刚自驾来到镇上，两人恰好走进了同一间餐馆，又拼在了同一张桌前。于是她主动找他问路，两人就是这么相遇的。

　　巧的是，他的学校和她的常住地在同一个城市，这让两个陌生人多了些共同的话题。

　　“看吧。”他说完，指指车子的后座，“这些都是你带来的。”

　　后座码放的那些黑黢黢的物品正是装着单反相机和镜头的包包，还有打光灯、三脚架等相关器材。

　　“我是个......”她转头问他，“摄影师？”

　　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的职业。

　　“是呀，当时你就是这么向我介绍的，说是要去巳村拍些乡土风貌。”阿曜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你问我去村子还要走多久，我回答说‘正好我也要去那里’，考虑到我们村子并没有标识在地图上，更别提导航了，那边山里道路复杂，我自然就成了你进村的向导。”

　　“于是我们一起进山了？”

　　说着，她突然觉得有点奇怪，自问自答般纠正说：“不对，照你说的我们是两天前遇到的，怎么可能走了两天还没到村子里呢？难道说是迷路了？”

　　“两天前我们的确是相约同路进山的。”阿曜无奈摊手笑笑，解释说，“一来是刚放假的我急着赶回村子和家人团聚，而你还想留在镇上准备一些工具，所以——”

　　“准备工具？”

　　“嗯，可能是你在城市里待久了，对野外作业十分警惕吧。”阿曜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补充说，“我们这边的山的确很大，山里什么凶险的情况都可能遇上，你一个外地人只身前往，所以多做点准备工作也是正常的。”

　　原来如此，她当时留在镇上大概率就是为了添置座底椅下那个小背包里的各式各样的户外工具吧，这件事算是弄明白了。

　　“当天午后我们在镇上的餐馆分开，约好两天后在半路上碰头。”他逻辑清晰地帮助她继续回忆，“因为我们村在大山深处，外人很容易在山里迷路，所以我就答应作为向导带你进山。”

　　“所以，我们约好了今天在这里碰头？”她思考了几秒终于问道。

　　阿曜点点头：“是的，当时你说，按计划你要在两天后的午后进山，我经过路程估算和地标选择，便约定傍晚六点在这附近的修车铺子外面会和。”

　　“修车铺子？”

　　“嗯，你看那里，挺显眼的，只要在这条路上经过的一定都能看到。”

　　他指向前面的路，在那团漆黑的混沌里，竟应声亮起了一只小小的红色灯箱，上面写着“加水/补胎/维修”。

　　这荒郊野地里居然还有间修车铺子？

　　阿曜盯着那团亮光：“七点亮灯，你看，你都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了。”

　　心里莫名升起某种无法言说的异样感觉，她有点迟钝地收回视线，左手默默把刚才藏好的手机拿了出来：“你说我们之前约定好的，应该相互发过消息吧？”

　　她倾向于先在手机上进行以上内容的佐证。

　　没想到阿曜却飞快伸出手，一把夺过了她的手机。他急切且专注地盯着屏幕，有些恼火地埋怨起来：“欸？你手机在的呀？那怎么我给你发消息打电话都没人回呀？”

　　她还懵在原地，对方已经迅速把手机翻了个遍，又有些无奈地把手机递还给了她。

　　“换手机了也不说一声！”

　　换手机了？

　　她拿过手机翻了翻，里面并没有装任何应用，通话记录和消息记录也都是空的。手机信号非常差，只剩下一格。

　　“这好像的确是台新手机。”她盯着手机说。

　　“肯定是你在镇上被小偷偷了手机又换了台新的，之前我不是提醒过你，镇上贼多，一定要看好财物，结果呢？哎......还有，你怎么连号码都换了，难怪我联系不上你。”

　　他自顾自的一通话说完，脸都拉了下去，看来是真的因为失去联系而生气了。

　　她倒是完全能理解他的气愤，毕竟是两个人约好的事，对方也是出于好心才提供向导的，结果自己这边直接整了一出丢手机失联的戏码，换成谁都会生气吧。

　　没想到她竟然是冒冒失失丢三落四的性格。

　　“对不起。”她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是我的疏忽，让你担心了。”

　　阿曜收起了嘀嘀咕咕的埋怨，摆摆手大度地说：“算了算了，既然已经碰头了，那咱们赶紧赶路吧，时候也不早了。”

　　***

　　夜间行车并不是件易事，尤其是在漆黑崎岖的山路上。但她似乎很擅长操控汽车，一路游刃有余。

　　阿曜坐在旁边偶尔给她指一下路，更多时间则是扭头看向窗外一言不发。奇怪的是，直到他口中的那个“巳村”出现在眼前的山坳里时，他们也没遇上什么岔路，完全不存在什么走错路甚至是迷路的风险。

　　奇怪，就算她一个人独自进山，也会很轻易地找到这里。

　　心事重重地开着车，脑子里还想着刚才阿曜说过的话。很遗憾的是，他的出现并没有让她的思路清晰起来，有些事，仿佛越解释越陌生了。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然怎么还是脑子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

　　“阿曜？”她决定豁出去直接挑明。

　　“嗯，林小姐你说。”

　　“叫我林可吧。”她直言，林小姐这样的称呼让她觉得有点别扭。

　　“好，随你。”

　　“今天傍晚我一觉醒来之后，脑子很迷糊......”她谨慎地说完，紧接着问，“关于我，嗯，除了我叫林可，职业是摄影师之外，还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它的关于我的事？任何事都可以。”

　　顿时，阿曜的表情变得有点复杂。

　　他抬手挠挠头：“这个嘛，你嘴严，好像也没说过什么其他的了。”

　　她不罢休，继续问：“我记得刚才你上车之后，曾经自言自语说过什么‘果然是这样，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之类的话。如果我没听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嗯......”

　　阿曜盯着眼前山坳里的那片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村庄，良久重重叹气。

　　“林可，唉，其实我们——”

　　他转过脸看向她，眼神迷茫，嗓音也变得沙哑，他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开口说道：“我们被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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