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

作者:寒江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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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娘子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后来位列同平章事的苏味道,在熟稔圆滑、颇为人不齿的处政态度之余,更以一手出类拔萃的文采而见长。

      这是一首奉和圣制,描写元宵夜端门灯火盛况的五言律诗,用笔璀璨秾丽,在坊间广为传唱。说起来也是隋帝时期兴起的庆贺习俗,至女皇朝盛极一时,从正月十五开始的连续三天,整个城池都会成为一片深宵驰禁的欢乐海洋。

      “现如今羽林卫的纲纪已经松散至此了?娄小公子不去巡街非违,跑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即使是毫不客气的调侃,也在尾音处带一点点温柔,而随意披散下来的长发和那一小缕璎珞发饰,随即点明了说话人的身份。

      百里清言手里捧着个金平脱的黑漆小盒,正从里面挑拣葡萄果干来吃。

      “把上苑仪式搞砸了的百里大人,又是以什么立场来指摘我不尽职尽责呢?我本以为您此时应该老老实实呆在鸾台,日夜不辍地练习,能在灯会遇见也确实吃了一惊呐!”

      娄思夜一边护着谢承音穿梭在拥挤人流中,一边活力十足地与百里清言斗嘴。

      与裹着厚厚鹤氅的百里和云韶不同,他一身簇新的玄色锦袄,下摆华丽丽地遍布蹙金绣的宝相花纹,躞蹀带上垂下的朱红香囊飘出浓郁的松木清香。

      娄思夜本来对服饰颜色没什么太大的所谓,但自从谢承音红着脸夸过一次他穿黑袍绣金的戎服很好看之后,就几乎把便服都换成了深色。

      黑发黑袍,越发衬得他小脸白净,人也更加俊挺。

      走在他身侧的素衣少女则安静得多,笑吟吟地环顾着遍布吃食、叫卖环钗饰品的摊贩。

      娄思夜在翠玉阁给谢承音定制了一件礼物,约好上元灯节时去取。

      送什么礼物呢?他看着老板呈上来的稿纸纠结万分。寻常的首饰,簪子、耳钉、手镯,不出错,有一些样式确实精致,但谢家不缺,阿音似乎也不太喜欢把这些富贵气往身上堆。

      第一次送,他想选一个能说得出一二三四条道道的礼物。

      娄思夜把那本《驯养记》摊开翻了又翻,最后一锤定音,决定打一把白玉梳。父亲战胜吐蕃后女皇赐了一盒日本国王子朝贡的冷暖玉作为奖赏,这种玉石出自去国东三万里的集真岛,十年才能采得半盒,大小均匀,冬温夏凉,黑白最常见。

      但父亲获得的这一盒除了黑白二色之外,尚有玛瑙红、砗磲黄和翡翠蓝,每样不到十粒,足以彰显圣眷隆宠。

      他把翡翠蓝的全部挑出来了,阿音不是畏寒吗,镶嵌在白玉梳上送给她,品味高逸又心思精巧,娄小公子对自己十分满意。

      自从眼睁睁看着小七化作灵光被吸进谢承音手背后,再看她时,娄思夜的眼神就有些控制不住的古怪。

      身材娇小玲珑,蓝眼睛像璀璨的珠宝,有时候看人的眼神怯生生的,带着七分警戒,说话声音也细细小小,还很容易脸红。他往绿绮阁跑了快小半年,也好不容易才彼此熟悉起来。

      哦对了,最开始还不让摸,摸摸头发都不让。

      现下是冬天,阿音喜欢蜷缩在胡床上,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呷汤,滚烫的热茶将五脏六腑都熨帖出暖意。

      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可她却眯着眼睛,难得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清润的瓷光映着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分外慵懒娇媚。

      娄思夜越看越觉得少女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小猫,大抵是移情的心理作祟,连带着走在街上看野猫都带上点谢承音的味道。

      他自认已经将与阿音的相处要点都记录和整理下来了,正苦恼于无法在相处之外获得更多知识延伸时,在择善坊坊口,不小心听到卖果蔬的张大娘跟烙胡饼的赵大叔谈话,谈及家养的小狗生病了,当如何照顾,他灵机一动。

      所以羽林军众人若是这几日跟着小将军出街,便能看到他捧着一叠纸笺,四处虚心求教的样子,主题多半是关于如何饲养一只猫儿、如何令猫儿信任自己、如何与猫儿建立深厚感情云云。还兴致勃勃地在仗院付诸实践,逮着一只就带回去练习喂食撸毛,小鱼干烘焙的咸淡,顺毛的手法姿势和力度等。

      一时间院内猫满为患。

      陈西山其实对猫毛有轻微的过敏,挥舞着小手绢义正辞严向娄思夜抗议,瞬间被武力和强权镇压成了渣。

      娄思夜后来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好,不利于军心的安定团结,于是找陈西山谈话:“你常说的那个什么,对,瘟神体质。我认识个这样的人,下次拎你去见见。”

      他说的是云韶。

      不过还好现在是冬天,若是到了春天,万物复苏,那什么生情的时节,羽林军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捱!

      “娄小将军哪里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如果我真的搞砸了天家仪式,现在应该在左肃政台的诏狱里和格老大夫对坐饮茶吧,何至于还能出来逛花灯,你连这点玄机都看不透吗?”百里清言不客气地反驳。

      向端门方向缓慢移动的人流却突然起了纷乱,一队锦衣公子纵马从上东门的方向飞骑而来。为首的中年人身材高大,披着红狐裘大衣,斜挎一柄装饰华美的长剑,放松了缰绳任由烈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发出满不在乎的哈哈大笑。

      “自从丙戌加封之后,魏王的行事越发张扬了,衣行逾制,极宴豪奢,还谏言尽诛皇室诸王及公卿……”

      一声轻咳打断了娄思夜接下来的话,百里清言把零食小盒塞回袖中,和少年眼神交汇的瞬间,咬着果干含混不清地开口:“越是这样,陛下的忌惮和猜疑之心就越弱,如果他在岭南就端着一副恭谨礼节,勤勉克己的样子,怕是召还认宗的好事都落不到身上——娄小公子武将出身,不懂这些也无所谓啦。”

      “你们这些文官,肚子里弯弯道道,一脑袋权谋心术,当心盛年早衰。”娄思夜嘟囔着。

      “小公子这话,可是对令尊大不敬。”百里清言抬起锦袖掩住唇,语调显得十分愉快。

      承福门外一片人仰马翻,行在队列最前方的人却忽然控住缰绳,若有所思地回头

      。前面的空地本来支着馄饨和胡饼摊子,挽起袖子的摊主在饼铛和汤锅间忙碌。有人叫卖烟花,铺地的麻布上摆着盘卷的花炮和爆竹,吸引了不少稚龄孩童驻足流连,不过此刻也被车马驱逐,远远躲到一边。

      人人都穿着颜色鲜艳的新衣——所以那稍微越众而出的淡雅身影,便带着金绿山水中一缕墨痕般强烈的存在感。

      少女丁香色的裙据上绣着重叠繁复的云纹,沿纤细聘婷的腰身围裹,领口一圈兔毛衬得肤色细腻如同新雪。逆光的烛火勾勒出她高挺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侧脸,大眼睛像剔透流光的玉石,还有泛着一点奇特光彩的金色长发,都烙印着玲珑精致的异族风貌。

      披着红狐裘大衣的王侯突然动了,牵起缰绳调转马头向谢承音走去,笑着搭讪:“这是哪家的小娘子,上元夜晚独自观灯,不会寂寞吗?本王的宅邸就在前面不远处,夜宴调笙,可要与我同度?”

      谢承音顿时涨红了脸,手上拿着镂空的风铃站在原地,放也不是,走也不是。

      娄思夜和百里清言的对话已经点破了来人的名讳,女皇朝中地位正如日中天的权贵,私下以风流成性、幸好女色而闻名,此刻他的目光正毫不掩饰地打量自己,露出极快闪过的惊艳。

      都怪小孩子在人堆中冲来撞去,加上都在躲避车马,导致自己慌了手脚,站定时身边已不见了同伴三人的身影。

      谢承音只能鼓起勇气小声开口:“我与家人一同出行,他们很快就回来,王爷的美意,民女、民女怕是无福消受了。”

      “不识好歹!王爷的美意也敢推辞”,身后随行的公子们拥上来,七嘴八舌地质问,也有人轻佻地笑着,充当说客:“寻常灯市怎及得上王府宴飨有意思”、“小娘子莫不是害羞了吧”、“要知道洛阳多少高门贵女,做梦都想得到王爷的青睐”、“你可别敬酒不吃……”

      魏王扬起手臂,止住身后吵吵嚷嚷的对话。

      从骑在马背上的角度向下看,少女披散的长发间露出隐隐绰绰一截白瓷样光滑的脖颈,他缓缓扬起唇角,英挺的五官现出一丝暧昧的神色:

      “无妨,你的亲眷何处?本王愿意邀请他们宴饮同乐”。

      他俯下身,拂去头发,将含着茧的大手覆在少女的脖颈上,感觉触手一片光滑沁凉,皮肤很快爬上一层浓重的红晕。

      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手不轻不重地捻着。

      “不……”谢承音往后躲避,那只手烫得吓人,皮肤粗糙,手心微微沁出汗,捻得她头皮发麻。

      但魏王没给她多少躲避的空间,很快伸出另一只手,揽在她腰上,竟是不由分说就要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拉。

      “不……”谢承音往后躲避,那只手烫得吓人,皮肤粗糙,手心微微沁出汗,捻得她头皮发麻。

      但魏王没给她多少躲避的空间,放在后颈的手微微使力,强迫谢承音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又伸出另一只手,揽在她腰上,竟是不由分说就要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拉。

      这样娇嫩的皮肤,手指按压的地方已经出现红痕,眼睛蒙上一层淡淡的水渍,像小动物仰视人的姿态一样,说不出的我见犹怜。

      他这么想着,就松开谢承音的后颈,转而抬起她的下巴,俯下身来,想去亲她的侧脸。

      谢承音浑身发紧,又怕惹恼这个喜怒无常的王侯,只能轻轻挣扎。她觉得自己手背上的朱符在发烫,烫得像要烧起来,可她很快用手覆住:“小七,别出来。”

      “别出来,”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

      一双手突然插了进来,拉住她的手臂,与马上那股牵扯的力量形成对峙。

      ——是属于妙龄女子的一双手,石榴红的窄袖襦裙,绘着梅花妆的容颜艳丽妩媚,声音也很娇细:“阿音,总算找到你了。我和娘在前面的绣坊里挑选布料,客人太多,怎么转头来就不见了人影。”

      虽然有人给自己解围,谢承音的表情却并没有多放松。魏王的注意力被这声音暂时吸引了过去,手上的力道松了一松,她便顺势挣脱两人的拉扯,轻微又冷淡地躬身为礼:“二姐。”

      谢承昭的眼睛在幼妹和魏王的脸上转了转,美目流盼地一笑:“给王爷请安,我家小妹不识礼数,如果冲撞了贵人,望乞王爷宽恕。”

      一边说一边挽起鬓边垂落的发丝,扬起娇滴滴的瓜子脸,正对着马背上的王侯。

      魏王抱着臂调转回视线,眼神灼灼地盯着她:“本王见如此风采姿容的小娘子在道旁独行,确实有些不忍心。想不到姐妹二人竟然都有如此姝色,不知道尊府何姓?如果不愿意回我魏王府,也让我护送你们归家如何。”

      女郎眼睛一亮就要回话,被谢承音在身后狠狠一拽:“感谢王爷的好意,姐姐来寻我久未归去,想来娘亲也应该着急了。我家的仆从与马车都在绣坊附近,我们这便回去。”

      魏王没有说话,扬起下颌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灯火投射在错金盘龙的鞘口上,反光竟让谢承音觉得一股凉意。

      可她并没有退路,维持着攥住庶姐袖口往后拉的姿势,固执地低垂头颅。

      “阿音,你在做什么,惊扰到贵人了吗?”

      僵持的时间并不久,温雅又沉稳的年轻男子声音从咫尺之遥的地方传来,音量不大,在爆竹声遥遥炸开而人群屏息的环境里却异常清晰。

      眉目俊丽的黑发少年随着这个声音跳出来,将手中绛红绢纱的绣球花灯塞到谢承音手里,絮絮叨叨地抱怨:“要不是我拼命挤进去买了最后一个,就被别人抢走了,今夜游街赏灯的人真多。不过你的喜好真奇特,这个团成一团的样式有什么好看的?”

      娄思夜和云韶一出现,谢承音紧绷又戒备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

      曳着光尾的烟火将街市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王侯脸上冷淡的笑意。

      少年仿佛才发现三人之间尴尬古怪的气氛,有些错愕:“不知魏王在此驻驾,刚才多有失礼。我是羽林军中郎将娄思夜,今夜不用值防,所以与好友相约出来游玩。”

      魏王依然没有说话,目光带着隐隐的压迫之感,在少年少女脸上逡巡。

      半晌才开口:“原来是娄将军家的二公子,令尊在丰州军务可还顺遂?娄卿素积忠勤,除岁亦远留任所知营田事,我与陛下都十分挂念。”

      娄思夜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春季屯政繁忙,父亲不及返回洛阳亲上表述,好在军务顺遂,幸不辜负陛下的期待。”

      “圣皇常以娄卿为我等表率,若卿之恭勤朴忠者多,乃武周一朝的福气。待宗仁丰州归来之际,魏王府的夜宴上,本王扫榻以待。”

      语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谢承音,终于调转马头离去。

      一行人夹杂着张扬的笑语走远了,欢庆和喧嚣重新回到东城城门前的空地,王侯临行前的注视依然让谢承音心有余悸。她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与娄思夜的距离,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秘阁郎中的身影:“百里大人去了哪里?”

      她说得有些慌张,似乎急于想要打破现下略带尴尬的处境。

      “看见你被魏王刁难,娄小公子急着过来解围,随便拿了盏花灯就走。他留在后面付钱,大约过会儿就追上来了。”云韶凑近了点,语调有明显的调笑之意。

      刚放松下来的武将少年倒被说得手足无措起来,摇着头小声否认。

      “将军?羽林卫?阿音你不觉得应该向我解释一二吗?”

      谢承昭刻意拔高的声音响起,眉目间满是矜持与傲慢。她在人群中看到云韶的脸,皱了皱鼻子,似乎想起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后退一步:“我今日可没有擦多少迎蝶粉。”

      谢承音迟疑了一下,还是替在场的人做了简单的身份介绍——红裙高髻的丽人名叫谢承昭,是东城谢家的二小姐,身披大氅的青衣公子是乐器店的老板,绣金锦袍的少年出身最为显贵,父亲是检校丰州都督、正三品的左金吾将军。

      “娄师德”的名号一经出口,谢承昭立刻露出兴味盎然的神色,春水般的眼波一茬又一茬向娄思夜飞去。至于之后懒洋洋赶上来的秘阁郎中,还有幼妹啰嗦的询问,她根本就没听入耳。

      只不过娄小公子向来不解风情,浑身上下粗得跟快铁板似的,让谢承昭的眼风都变作了无用功。

      谢承音只能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倒是二姐,为什么冒冒失失冲出来,你可知道马上那位究竟是谁?”

      “这么恣肆乖张,除了不久前才进封的那位,还能有谁。”谢承昭不客气地朝幼妹瞪了一眼,“再说了,我听见你称呼他为王爷,不管是梁王还是魏王,也总归是身居高位的贵人。”

      谢承音咬了咬嘴唇,面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更像无奈:“既然姐姐知道他是谁,坊间那些传言和风评也应该一清二楚,为什么问及我们的来历姓名时,却依然准备直言相告?”

      “你是这么打算的吧,如果不是我拉住你——”

      女郎眯起眼睛,恢复了冷淡不耐烦的神色。

      她一把抓起谢承音的手,打断她的话:“魏王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那异族的娘亲不能为家族带来什么助力,如果她的女儿攀上王府的高枝,也算美事一桩。”

      “不然你说,一个既无家世傍身,肚子也不争气的女人,何德何能至今还在家主夫人的位子上坐的安稳呐?”

      她眯缝着眼睛,一字一顿说的讥诮。

      谢承音咬着下唇,不动声色地忍耐——即便隔着衣料,谢承昭尖利的长指甲依然深深地陷入她腕间。新仇旧恨一齐发作,她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手背冒起青筋,食指的指甲隐隐要断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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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抱歉各位,因为楔子卷和第一、第二卷修改较大,所以多出来几章的内容,这章也是重复的。
    不过也有一些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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