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

　　娄思夜笑嘻嘻地推开她，盘膝坐下，又随手指了指地面，示意女郎也坐下：“比起歌舞表演，我还是认为接下来会听到的故事更加令人期待。”

　　“既然人都走光了，秦姑娘也就不必再演戏了吧，免得我假戏真做，会惹萧朗那个书呆子伤心的。”

　　女郎微微睁大了眼睛，仔细看来，唇角凝着一点紧张的笑意，反问道：“娄小公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少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打一开始就没信过歌姬这番表演，自从十四岁起走在洛阳街上就被大姑娘小媳妇们不断扔花枝，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还是分辨得出来的。再说了，他十三岁被父亲扔到飞骑营中历练，直到官授左中郎将，旁人或许不太清楚，但是说来惭愧，确实从未远离洛阳，怎可能在凉州有什么好名声？

　　倒是父亲曾经应募从军，数度征战吐蕃，现在丰州监督屯田军务。

　　想到这里，娄思夜的表情忽然带了一点抽搐：“喂喂，你要找的该不会是我父亲吧？你们、你们俩——”

　　秦桑吃惊不小，快速出声打断：“您是说，娄将军现在人在丰州？”

　　得到娄思夜肯定的答复，她深深吐了一口气，似乎脑海里有根紧绷的弦松了，整个人有些脱力：“我以为娄将军已经带领西征大军凯旋归朝，所以才愿意跟着薛大娘不远万里，跋涉入洛。谁知道他竟然……去了丰州！”

　　“你果真是来找我父亲的？”娄思夜不可置信，盯着女郎的神情越发古怪。

　　“我来找我的哥哥，吐蕃东侵时加入河源军，跟着娄将军在白水涧迎战，后来失去音讯的哥哥，” 秦桑静水一样的声音缓缓流淌出来。

　　她和哥哥算不得亲生兄妹。

　　她出生在敦煌西北，玉门关内沙漠与绿洲接壤处的小村庄，那里不分昼夜地吹着粗粝的沙尘，胡笳奏出的曲调苍茫又悲凉。

　　敦煌多商队，自古是连通中土大陆和西域邦国的交通要道。沙漠气候古怪，地形多变，马帮行走往往需要雇佣熟悉地形的本地人指路，秦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生活清贫却也和乐融融。

　　六岁时，她的生活遇到第一次变故。父亲引路遇到尘暴，与商队一同葬身在无边的荒州之中。邻居好心的妇人收养了自己，兄妹两人便与她相依为命。

　　秦桑十三岁时，哥哥为了挣钱远离家乡，起初断断续续会寄来一些书信和银子，再后来便音讯全无。母亲镇日垂泪，哭瞎了眼睛，而自己在长时间的担忧后，终于下定决心辗转来到洛阳寻亲。

　　“父亲战捷吐蕃军队后不久，便升了左金吾将军、检校丰州都督，直接从鄯州赴丰州上任。而且按照我朝治军的惯例，府兵多在本地招募青壮男子，战事结束后，这些军士便作为镇戍驻军留守。”

　　娄思夜思索着开口：“我觉得你哥哥应该还留在鄯州，柔远或龙支折冲府。丰州有自己的军队，父亲此番前去也有整肃当地军纪的职责在身。”

　　“可是若哥哥仍在鄯州，为何久未有报平安的书信？”秦桑急急追问：“难道是在战争中……”

　　“碰上御下严厉的将领，操练期间不得与外部互通消息也并非不可能”，娄思夜想了想，“父亲向来看重官声，若是麾下有死伤，一定会千方百计寻找将士的亲人加以抚恤，断不可能音讯全无。”

　　“我反而认为秦姑娘不应该贸然离家，若是恰好与令兄报平安的书信错过，不是白受了这一番煎熬。”

　　眼中的星河迅速熄灭黯淡下去，女郎闭上眼睛，埋首在颤抖的指间，克制地啜泣着。

　　娄思夜呆坐了一会儿，见秦桑始终不说话，有些不耐烦起来。再说此事若与父亲无关，他也就没了继续聆听的必要，很快起身离去。

　　腊月隆冬，位于皇城西面的神都苑内却依旧浓木成荫。

　　正月初七，凝碧池畔已经布置好一座座可供数十人会食宴饮的食桌足案，由十二扇螺钿曲屏隔开的空地里，穿着各色朝服的臣僚凭几而坐，衣袍上飞扬着矫捷庄严的刺绣兽纹。

　　正是飞薄的清晨向明媚午后过渡的时分，花木丛中闪烁着一道道铁甲的冷光，把锦绣衣袍都生生映照出几分凌厉，是执戟的金吾卫士，牢牢守卫着六角飞亭内，被明黄色凤凰纹常服包裹的女皇。

　　“上苑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画阁红楼宫女笑，九天未胜此中游……”低低的歌吟声，和着轻柔的丝竹弹拔，好似在美轮美奂的苑林风光之上又叠化出了幻境。围屏上翠玉、云母、金银镶嵌出的烂漫花海，香气穿越彼岸与此岸的边界，真实而浓烈地传入鼻尖。风一过，枝丫上竟然纷纷飘落下俨然不属于这个时节，新绽的花叶。

　　花瓣散落在深衣、曲裾、宽袖、云鬓上，看得宾客目瞪口呆——这些姿容绝色的人影竟然都是从曲屏上走出来的！

　　帷帽上垂落轻纱掩面的高挑女郎，裾裳上用青色丝线绣出几朵淡雅的睡莲；不施脂粉的素衣少女，额间贴着金箔剪裁出的芙蓉花钿；还未及笄的小小女童，手上捧着朵半开的玉簪花，系着鹅黄重纱的襦裙，笑嘻嘻围着人群打转，时不时伸头闻闻宾客杯中的酒液。

　　是司春的芒神错乱了时令吗，竟然在这覆雪的冬日降临大地，将御苑变成了春情盎然的百花园。

　　“岁正月七日占人，天晴气朗，为藩息安泰之兆。所以朕布置了这场祈禳的小宴，请众位爱卿列席同贺，”女皇陛下微微扬起头，眼神骄傲而锐利。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句阴沉的嗤笑：“等等，仔细看看，好像少了点什么啊……是牡丹吧”。

　　掩在宽袖下低闷的话语陆陆续续传来：“十二神女中，少了有王者之誉的牡丹，如何能算得上来年丰瑞的吉兆？”

　　来不及回味这明显不带善意的提示，臣属们的目光先从艳光的花神中一一掠过，最终定格在距离飞亭最近的第一扇围屏上，比起其余画屏中因神女显形而出现的图案留白，珊瑚薄片打磨而成的魏紫牡丹显得冰冷又毫无生气。

　　沉默渐渐蔓延开来，穿梭奉酒的宫女也不由得停下脚步，女皇端坐的身影却依然优雅镇定。她抬起手向画屏的方向指去，向随侍在旁的秘阁郎中传达出彼此心照不宣的指令。

　　结咒的手势迅速变换描画的轨迹，随着驱雷咒的吟诵，百里清言指尖出现一道冷如青霜的电光，与空气交错出锐利而刺耳的声响，将围屏一分为二劈裂开来。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宾客抬头惊呼中，沉郁的无星之暗色在瞬间降临，视野中只有那扇断裂的画屏是清晰的。

　　“欻火之精，吾召汝名……”是似曾听闻的召唤金乌的咒语，火焰从横贯的裂缝中喷薄而出，把花朵烂漫的曲屏变成了狂乱又危险的洪流：

　　高昂的羽冠与尖喙，流虹般的尾羽，三只锋利的鸟足——那只在异闻与传说中出现，守护太阳的远古神鸟再次露出影迹，扑向躲藏在人群中的一抹浅青。

　　身穿浅青绫袍的武官根本无法闪躲，便被巨大的鸟足抓起来升上半空，“开、开什么玩笑，”他脸色大变，慌乱地挥舞手臂：“你想干什么，把这只该死的鸟从我身上弄走！”

　　——依稀是片刻前发出嘲讽的声线，武官手臂与火焰接触的地方，迅速被灼烈的高温所烫伤，落下焦黄的布料碎片。

　　似乎是意识到求生无望，武官开始咒骂：“百里清言！你是非不分，助纣为虐。别以为光宅称制后秘阁局做的那些事情没人知道，你替她杀了那么多人，冤魂会夜夜诅咒你不得好死，将你的血肉分而啖之。踩着尸骨踏上的位子能安稳多久，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唐室遗孤被屠杀殆尽后，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百里眼中掠过微弱的同情，早在他被女皇许下的重利所诱惑，答应在上苑宴会上配合他演这一出戏，站出来指认许王的那一刻，就应该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与虎谋皮，岂易得焉？

　　女皇颇为不悦地蹙起眉头，敲了敲座椅。

　　百里清言心领神会，念咒的速度骤然加速，随着痛苦的哭嚎和火焰燃烧骨肉时发出的滋滋声，武官顺便间整个地消失在旋涡之中，与鲜艳的朝服和冠冕归于灰烬……

　　草丛上连一滴血迹都没有留下。

　　烟罗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

　　刚才，是又梦到了上苑诏游发生的事情？

　　她抱着被子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起伏的心跳。狭小卧房内只亮着一盏微弱烛火，却不妨碍视线清晰描摹家具的轮廓——正月十五这一天，刚过酉时，端门外巨大的玛瑙灯树就率先被点亮，数不清的花灯从定鼎门沿街挂到天津浮桥，之后是皇城、万象神宫、贞观殿、徽猷殿……直把洛阳城九衢通达的十道一百十三坊遥遥托起在霓虹的云径之上。

　　各式各样的彩绸和剪纸汇成锦绣的光与影，或以竹木、青铜、犀角做骨，四面蒙上白绢，彩绘山水被烛火镀上离合的光晕，生动得好像另一个世界宝光泛彩的镜像。

　　顾烟罗披起外袍下床，倒杯温热的茶润了润嗓子，又慢吞吞挪到外间，拎起铜壶往青瓷花盆里浇了一点清水。

　　她打量着埋种在盆中那一截看不出形态的焦木，脸上浮现淡淡的遗憾神色。

　　时间倒退回数日之前，由秘阁郎中所主宰的那一场凌厉捕杀，震慑住了在场所有的臣子，直到凤阁舍人冰冷的制令宣读声响起，布防的金吾卫一个接一个扣押住“意图谋乱之许王余孽”，众人才恍然大悟。

　　阔大的凝碧池畔蓦然寂静下来，剩余的人显然也失却了饮酒赏玩的兴致，得到女皇陛下颔首许可之后，纷纷施礼退场。

　　而被遗弃在草地上，描绘着春水花影的牡丹画屏，紫檀木的框架完好无损，只剩下画面中央大面积的空白和掉落在地上焦黑的花枝，在提醒着片刻之间的火之杀戮并非虚幻。

　　“就算百里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我把花枝带回家来重新栽种，但毕竟是被火之精魄烧过的东西，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能够救活吗？”烟罗叹了口气，放下水壶，又对镜理了理衣装，随即转身推开门，走下楼梯，走进了上元节烟火灿烂的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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