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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萍生
深沉的夜色如绢素绘卷上大片铺陈的水墨运笔,迅速覆盖所有五色错落的斑斓。
从窗棂往外看去,连明堂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不清——片刻前分明晴空闲寂的日色,去了哪里呢?还有河渠夹岸柳影垂条中,这个时节最是娇柔婉啭的春鸟鸣声,也跟着一起消失了踪迹。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点小小的火光,伴随着不属于深夜的灼热气息,凌空出现一般,勾勒出浴火凤凰威严的剪影,拖着长长的尾羽逼近。
落地的刹那爆起一团明亮的白光,从中缓缓走出的人影——原来那浑身覆盖着的橘红色泽,不是一簇一簇帘卷的星焰,而是曳地的袍尾。火焰般的红色长发,衬托出面容的清俊,闪烁着幽蓝和金黄光彩的异色双瞳,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
徘徊在洛阳的术师后人,请帮我找到我消失的恋人,那有着世上最翩跹的舞姿与声喉的歌姬。
云韶猛地出手,指尖缠绕灵力聚成的光芒,朝男子飞去——静谧的夜色突然被撕开一道狭长的缝隙。
晴光涌入。
一同涌进来的还有娄思夜那总是活力四射又充满无知的喊声:“喂喂,我说你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呐,还睡得这么沉,喊你半天……难得我好心给你介绍一桩生意,来了这么久连杯茶都喝不上一口。”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他不耐烦地用刀柄敲打云韶面前的长案。
旁边浅绿官服的瘦高男子有些窘迫,望着乐器行老板明显不带善意的脸色,轻咳一声:“云公子好,在下崔仲卿,奉常寺协律郎。我和娄小将军来了好一会儿了,不敢打扰您午休,于是便守在这里。期间无人出入,云公子可以放心。”
云韶揉了揉额角,揉去乍被惊醒的心悸之感,从卧榻跳下来,顺手倒了一杯清茶递给崔仲卿。盘旋的热气衬出他嘴角一抹微不可见的恼怒。
他挥手,从袖子里甩出一道白光,化成通身雪白、尾巴鲜红的猫儿。
猫儿落地外加俯冲的力道不小心用得过猛,前肢一顿,后腿一蹬,差点摔成个倒栽葱。
站起来先抖了抖,然后忙不迭地洗起脸来。
云韶对战友与自己极不心有灵犀的现状很不满意,懒懒地竖起指尖,冲娄思夜点了点:“你,知道什么叫起床气吗?”
丝毫没有感受到危险逼近的娄思夜纯洁地摇了摇头,就见穿着黛青色交领锦袍的美人公子咧开嘴笑了,笑得和蔼可亲:“小七,咬。”
猫儿露出四颗尖齿,对准敌人亮爪就挠。
娄思夜一边假意躲闪逗它玩,一边提醒云韶办正经事。
崔仲卿清了清嗓子,终于从眼前这副热闹过头的场景中回过神:“事情是这样的……”
候萍初生,鸣鸠拂羽,四月末的谷雨一过,左右教坊例行的扫洒除尘工作便开始了。调试律准,擦去木质器身上残留的手印与水渍,在弦柱的接缝处滴上几滴润滑用的清油,才能使乐器本身的音色长久地保持下来。
乐工在老仓库堆满灰尘的角落,发现一把断了弦的琵琶——背料用整块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白玉象牙雕琢的凤枕,流光璀璨的螺钿贴画,剩余四弦雁柱若银钩斜飞。
这样名贵的原料和工艺,就算放在现在,也是极其罕见的。
他不敢轻怠,捧着琵琶四处找人询问。
从太乐署到鼓吹署,从清乐部到龟兹部,无论是黑发黑眼睛的中原乐师,还是妖娆热情的大漠胡姬,听到老人的问询,再看看他手中的曲项琵琶,都纷纷露出迷惑不识的神情。
乐工正在暗自叹气,迎面遇到教习乐官。
名叫窈娘的教习,看见珍贵的乐器便两眼放光,抢过来左摸摸右看看,凑上去陶醉地嗅了一口紫檀木料香味,然后把琵琶往桌子上一放,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琵琶……”
乐工喜出望外:“窈娘知道琵琶的来历?”
窈娘看了他一眼,又端起手边玉色琉璃的茶碗,嘴唇略微沾了沾清苦的茶汤,高手风范摆了个十成十。
然后在老乐工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吐出三个字。
“不、知、道。”
乐工扭头就走,又被窈娘叫住:“别急啊,说到对于琵琶的了解,整个教坊司也没人能跟我比。马上所鼓也,盖因其演奏之法而闻名,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始自乌孙公主造……”
年弱体衰的乐工被教习乐官拉着进行了长达一个时辰的业务知识培训,迈步出来时眼冒金星,连手中的琵琶也捧不稳,差点砸在地上。最后只能哭丧着脸去找教坊使。
教坊使姓裴,来自前朝的音乐世家,从太宗时就有祖辈在太常寺为官。他曾听家中老人提及显庆年间一场轰动长安的殿前独舞,丹凤门前执戟森严,站在高台上轻盈跳跃的女伶,可真是有着姑射仙子一般的艳姿……
而那场独舞所用的主要乐器,便是一把整块紫檀制成,收藏在高宗书房之内,当朝独一无二的五弦琵琶。
“等等……真是那样贵重的乐器,怎么会被人遗弃在仓库角落?难道之后就再也没用过?”娄思夜忍不住插嘴,随后又在云韶投来的疑问眼光中,一脸尴尬地补充,“我是听萧朗,噢我的好友,你不认识啦。听他说最近奉常寺少卿遇到点棘手的事情,就随手引荐了你——你不是很擅长处理这些跟乐器有关的怪事吗,所以个中的原委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哈哈。”
崔仲卿点头肯定:“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南下洛阳之后,这把琵琶便被封存在教坊仓库里,无人问津。”
“不过幸好不是非常久远的古物,除了断裂的缠弦之外,其他部分都是完好的。然而琵琶修复如新之后,却发现无论如何弹奏,都无法发出声音。”
“负责试音的小姑娘啊,吓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绿袍文官神色掩不住焦急:“请您务必随我去查看一番——毕竟是曾经在长安传为美谈的表演,若是女皇陛下起意,左教坊可承担不起这样的失职。”
云韶点点头,刚迈出两步又停下,看了看屁颠屁颠跟在旁边的娄思夜:“羽林军,最近很闲吗?”
眼神满满的嫌弃。
娄思夜浑身迅速燃烧起战意,但摸摸鼻子后,态度又莫名地软了下来。
今天休息,他可不想回羽林军仗院。
洛水河底破了桃花幻境的事迹经由秘阁局那帮藏不住事的天文观生七嘴八舌,在皇城传得沸沸扬扬。陈西山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屁股后头质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带他同去云云,堂堂个膀大腰圆的糙汉愣是被表演成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张嘴,围成一圈看戏的羽林众人就要一哆嗦。
不行。
接受不了。
可又要维持小将军的风度,不能随意打骂下属,此乃驭下大忌。
娄思夜灵机一动,把韦守忠拉过来咬耳朵:“帮我把陈西山解决了,卖你个情报。”
“我见到东城谢家嫡出的小姐了,家主夫人生的那位。”
韦守忠听完,面不改色地走到陈西山面前,握住他的肩膀,用膝盖朝他肚子狠狠一顶。
谢家这一代的家主,后院除了从波斯娶回来的正妻之外,尚有一房妾室。尚方监林家庶出的大小姐,进门后很得宠爱,不到一年就有孕,接连生下两个女儿。是以夫人再有喜时,全家上下都盯着她的肚子,盼望一举得男,令谢家后继有香火。
谁想依然是个女儿。
谢砚川无奈,却没有纳第三房妾室,而是从并州带回来一个小男孩,将平生所获悉数授与,细心栽培。听说是故人之子,家逢变故才托付给他,聪慧灵敏,于经商一事极有天赋。
韦守忠叹了口气:“那位波斯夫人,还有嫡出的三小姐,在谢家的日子应该不大好过。”
娄思夜有片刻的怔忪。他想到初次见面时谢承音身上那微妙的违和感,似乎是习惯性低垂着头说话,声音细声细气,下了很大决心才抓住他的袖子,拦在他身前。云韶让她弹箜篌,她也毫不犹豫盘跪下来。
那可是凹凸不平的河床。
锦衣玉食的富贵小姐,是怎么养出这样柔弱乖顺的性格来的?
他也只是略微一想,就很快收敛了情绪:“你又去欺负户部那些书令史了?把人家后宅的事情都摸得一清二楚。”
韦守忠笑得和煦,不过是年少怀春的一点旖旎罢了。从田野里穿着开裆裤玩泥巴的农夫之子,到发了狠练剑习武混进皇城,高门淑女的青睐和芳心是属于娄思夜和苏崇翰这些家世傍身的子弟,他有自知之明,也并不羡慕。
只有琉璃居二楼雅间里,那个映在月白纱窗上娇媚又忧愁的倒影,是独属于他久久不能忘怀的色彩。
娄思夜红着脸,急跑两步,追上走远了的云韶。他和在前头引路的崔仲卿都没有注意到,云韶午睡的卧榻上,锦被中露出一片羽毛,在阳光下幽幽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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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5.18全文都有修,请留意刷新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