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去世

作者:竹*******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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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美人鱼 下


      白色的日光照进这间地窖一般的矮屋,粟正正趴在水池边眯觉,闻声睁开眼,看样子十分倦懒。

      “唧!”傅秉英!

      副官将门合上,在外面等他。

      傅秉英看着粟正暗淡的红色耳鳍,突然就想起那天在混乱之中,鲜亮发光的他了。当时他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视线、脑子,皆是一片恍惚,却在隐约之中看到了一抹比太阳还要炙热浓烈的色彩。

      不知为何,他笃定就是粟正。

      后来听到那些传闻,说粟正为了保护他,一怒之下妖魔化,杀了牟副尉,他只当是传言夸张,不可信。

      此时此刻,见到粟正像一滩快要烂掉的红菜叶子飘在水里,他突然就信了。

      那次发疯对粟正造成的损害很大,他的鳞片、鱼鳍失去了光泽,之间也变得脆弱,连胃口都不好了。

      最令他伤心的是:傅秉英一直都没来看过他。

      他愿以为傅秉英跟其他人一样也怕他再次发疯,可有一天,他听到守卫的水兵聊闲话,说傅秉英在床上养伤,他这才安下心来,专心等待。

      傅秉英终于又来看他了。

      “唧。”粟正勉强叫了一声,头压在手臂上,神情暗淡。

      傅秉英提着鱼桶靠近他,蹲下来,摸了摸他的湿润的脸颊。

      “那天,是你救了我。”

      粟正点点头,唧了一声。

      “谢谢你,”傅秉英轻声说:“我给你带了鱼。”

      说着,就将那一桶活鱼到了进去,肥美的鲑鱼之中藏着一条石鱼。

      他们现在尚在东南方的海域,如果继续向北,这鱼也活不了几天了。石鱼不好攻击人,但它很胆小,如果有人不幸碰到它,那么背上的那根背鳍刺就会释放大量的毒液,引起剧痛,继而瘫痪,脑死亡。

      傅秉英捏了捏粟正的耳鳍,那里的皮肤薄得像一层纱,触感却像是隐形眼镜,他没有贪恋这种美好的触感,而是不顾粟正的叽叫,转身离去。

      快些死吧,这地方我快受不了了。

      傅秉英期待在傍晚送鱼前得知人鱼死去的消息,但什么都没发生,通知他送鱼的人还是那一个,陪着他去开锁的也还是副官。

      “没出事吧。”他问。

      “哪里出事了吗?”副官比他还要茫然。

      “没事。”

      傅秉英照例提着一桶鱼走了进去,水池里的粟正扬着尾巴拍水玩,那条石鱼已经被扔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死了。

      “唧!唧唧!”见他来了,粟正赶紧停下了动作,趴到了水池边。

      傅秉英心里有点失望,还有点紧张,好在粟正并不认得石鱼,他表现得一如既往的热情,那条鱼被他当块石头扔了出来。

      “唧。”粟正伸手抓住他的小腿,叫着:“唧。”

      他希望这次傅秉英能多待一会儿。

      这里阴暗、冰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粟正快要疯了,他甚至听见了时间流逝的声音。还有他的身体,日渐颓靡,仿佛空气中漂浮着腐烂的味道。

      他想过再次唤起那种狂躁的状态,切断铁锁,逃出去,再带上傅秉英,把人伏到一个孤岛上去,好好培养感情,但那种状态再也没出现过,连苗头都没有。

      “松手。”傅秉英说。

      “唧。”粟正摇头,神情可怜巴巴。

      傅秉英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蹲下来,摸摸他的头:“这里环境太糟了。”所以我得早点解放我们俩。

      粟正讲不出话就希望他多讲一点,时间久了,他都快以为自己真是条人鱼了。

      可惜傅秉英话不多,但他的热度、他的呼吸,透过触觉和听觉依旧陪伴着粟正,让他感到一丝安慰。

      这一次他俩呆在一起的时间格外久,副官不放心地敲门,傅秉英仿佛从梦中惊醒,扯掉粟正的手,走了出去。

      之后的许多天,傅秉英尝试着各种方法毒死粟正,他不敢来硬的,多少顾及着粟正发疯,再掀波澜。

      可是这些小把戏没有用,粟正依旧身强体壮,除了因为寂寞变得有点忧郁,一切健康。

      傅秉英开始变得焦虑起来,他发现自己穷尽办法都找不到杀了粟正的方法,这天,他带上了匕首,打算破釜沉舟,但船长却将所有人叫到了甲板上,宣布一件可怕的事。

      “我们在这片海域已经打转了整整四天,”船长犹豫地看向游大人,得到了后者一个鼓励的点头,他继续说下去:“本来按照计算,我们后天应该能抵达泉州港补给,但如今……”

      海域无垠,四周最远端皆是天海相接的光线,所有人都在理所应当地确信着船在前进。

      “这就是说……”副官缓慢地瞪大双眼。

      游大人哑着嗓子,坚定地说:“这就是说,我们遇上鬼打墙了,如果在接下来七天内走不出去,船上的淡水和粮食就不够吃了。”

      船员之间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所有人都忧心忡忡。

      “安静。”游大人费力地咳了一声:“本官自有办法,各就各位,如有偷粮者,杀头。”

      他的病态并不能安抚焦虑的水兵们,大家迫于威严闭上了嘴,私下眼神交接,惶恐不安。

      由于这件事的发生,粟正的粮食供给被取消了,傅秉英也没有理由继续再去看他。

      第二天,人们开始蠢蠢欲动,他们想起了海上口口相传的故事——吃了人鱼肉,可以长生不老。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不渴望长生不老这样至高无上的特权,他们只想活下来,在饥饿、病痛、危险中活下来。

      一开始只有一个秃头男人冒死闯了进去,他很快被护卫兵打死,扔到海里去。

      游大人以为这一次的惩治会像往常一样起到警示作用,但他失策了,秃头的死激起了更多的不满与恐慌,一时间,人面面对的敌人不再是无法走出的海域、快要穷尽的淡水,而是高高在上、不用缺衣短食的大人们。

      游大人让副官增加了巡逻队的人数和巡逻的次数,但底层的水兵们依旧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交头接耳。

      最近的一次暴动,死伤近五十人。

      被游大人好心赦免的牟副尉的属下,带领着原系水兵起头造反,但由于武力不支早早溃败,这场溃败没有令水兵们失望,反而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当那五十具尸体被扔进海里时,他们的心中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产生了灼伤灵魂的愧疚——他们不由得高兴,为少了这些人争夺粮食。

      死的人越多,他们就能活得越久。

      完全对立的情绪折磨着所有人,半夜里,水兵们将小臂放入口中抵挡饥饿。

      他们再也受不了了。

      人鱼,只要吃了人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种情况下,傅秉英被迫承担起了保护粟正的责任,他不能让别人杀了他,不然一切都功亏一篑。

      木门钱的血迹已经侵入地板,再也擦不掉了,这一处,日里夜里都会有人妄想强行突破,游大人将最后的兵力集中于此,严加看守。

      他们组织了大量的捕鱼活动,但缺水依旧是大问题,果树的匮乏令坏血病像幽灵般传播,船上人心惶惶。

      “快醒醒。”傅秉英粗鲁地叫醒粟正:“把这个吃了。”

      粟正被他捏着腮帮子,灌下一瓶味道腥苦的药水。

      “唧!唧!”他甩头挣扎,但傅秉英的举止比他的表情还要疯狂,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看着比之前更瘦了些。

      外面有人大声叫嚷:“粮食不许喂给人鱼!”

      这些天,粟正多多少少也听到了外面的风声,他知道情况不容乐观,心里的恐惧也随着门外接二连三的暴力事件不断膨胀。

      他想赶快逃出去,但那一次的状态无论如何也回不来。

      焦虑和惶恐折磨着他,他相信自己可以发挥强大的力量,但实际上,他的表现只称得上贫弱。

      “唧!唧!”

      粟正抓着傅秉英的裤腿,不想让他走,他努力地叫唤着,希望傅秉英能替他打开锁链。

      “放开!”

      “唧!唧!”

      傅秉英干脆蹲了下来,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

      昨夜,抗议者们趁他不在,破坏了他的房间,等他回来,又将海水浇到他身上,大海的夜晚寒气逼人,傅秉英全身湿透,盲目地看着海面腾起的白雾,他冻的瑟瑟发抖,对未来的发展毫无底气。

      粟正会死吗?我会死在他前面吗?

      一切都说不准。

      他们本该为了情爱纠结,现在却要为了保命而挣扎。

      这一刻让他想起很久之前,粟正和他被困在毒|贩的窝点,生死不能的状态,他想回忆起那时候粟正是怎么做的,想找到一点灵感,找到方向。

      但他的记忆像受损的U盘一样,丧失了很多细节,他只记得自己最后杀了粟正,自己解放了他。

      “唧!”

      傅秉英捏住了粟正的脸颊,他激动地嘴唇通红,眼睛里闪着光:“你知道我刚才喂你喝了什么吗?”

      粟正猛烈地摇头,他原先希望傅秉英陪着他,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傅秉英更可怕。

      “我给你灌了毒药。”傅秉英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保持声音轻缓,仿佛在讲一个睡眠故事:“我一直都在给你灌毒药,十天了,你一点事儿都没有,我快要疯了。”

      “……”

      “这是我最后的伎俩,如果还是没用,我就会一刀捅了你,快点死吧,求求你了,快去死吧,这里的所有人都想吃了你,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

      粟正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别这么看我,我都是为了你好,我不该为你好的,但是现在就是这样,我杀了你,比别人少了你要好,快点,快点,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刚刚的药对你还是没效么?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快要进来了?”

      心脏跳得飞快,粟正惊觉自己流泪了,就像传说中的那样,人鱼的眼泪变成眼珠子大笑的珍珠,散发着粉色的光芒,一颗颗坠入水中。

      傅秉英喘着气,从靴子里掏出匕首。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粟正看到他的手抖得像筛子,眼眶通红,但没有流泪。

      他猜傅秉英下不了手,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有什么可挣扎的,粟正想告诉他,杀了我吧,只要将刀尖儿刺入我的心脏,就可以结束你的痛苦。

      粟正不知道,傅秉英一直以来都在困惑的问题,终于摆到了面前。

      杀了粟正本该是他心甘情愿的任务,但现在他最终明白了,他已经无法亲自动手了。

      粟正向他靠近了些,匕首抵上了他的胸口,刺破了皮肤。

      他感到有点疼,不是破皮的疼,而是心脏内部传来一阵阵的闷疼。傅秉英蓬头垢面,看样子遭了大罪,他低着头,不敢直视粟正,喘气的声音很大,嘴里喃喃自语。

      哐啷。

      木门被撞响,傅秉英警觉回头。

      哐啷。哐啷。

      日光射入,游大人瘦高的身影挪动进来,外面的动乱被平息了,他来解救受困的傅秉英。

      噗通,匕首落入水中,傅秉英松了口气,他甚至感到自己笑了笑,压在心上的巨石陡然消失。

      粟正没死,这么继续,他却松了口气。

      游大人带走了傅秉英——这人是他回京重要的一环,不允许出错。

      傅秉英在一夜无眠和紧张激动之后落入困倦,他被安放在吊床上,很快睡着了。半梦半醒之中,他听到了吵闹声,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来到了他面前。

      “快醒醒,人鱼没了。”

      没了……?

      傅秉英风一般地跑了起来,他撞开木门,冲了进去,粟正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池满满当当、光润硕大的粉色珍珠。

      同一天,他们走出了鬼打墙的海域,并且在傍晚抵达了泉州港。

      游大人将一部分珍珠粉给尚且存活的水兵,此举安抚了所有人的情绪,他们把这件事编成故事讲给码头的人听,绘声绘色,并且越来越夸张。

      傅秉英坐在石滩上看夕阳沉落。

      他还没有缓过来,粟正死了?就这样死了?怎么死的?

      身旁不远处的水兵和当地捕鱼的老人吹牛,再一次、不切实际地讲述了那个人鱼消失的故事。

      “……你们不知道吗,”老人的声音伴随着和煦的南风,吹进傅秉英的耳朵里:“人鱼百毒不侵,体魄强健,它们唯一的弱点就是爱上一个人,当它们爱上一个人的时候,魂魄就会飞散,身体也会化为财宝死去……”

      “你说的是真的吗?”傅秉英一把抓住老人的肩膀。

      水兵和老人都被他的来势汹汹下了一大跳。

      “……呃,这、这只是传说……”老人磕磕绊绊地说。

      傅秉英一下子松了手,心里酸胀不已,最后他忍不住蹲了下去,这时,夕阳完全沉没,天光落下,夜幕化为深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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