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祥锦

　　雨停了，凉风习习，舒爽宜人。

　　许老爷子刚服了药，睡得安稳，许家惠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侍奉汤药，照顾起居。

　　老爷子虚弱恍惚，偶尔醒来，总是念叨着许韵声的名字，盼着他回来。

　　好不容易，人回来了，老爷子却睡沉了。

　　许韵声静静坐了一阵，不忍打扰。

　　须臾，许家惠随他一起来到外间，轻声说话：“六弟，你能回来住，真的太好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

　　才几天的功夫，家里就乱了套，人心也散了。

　　二哥颓废，整天不见人影。三哥暴躁，见人就骂，存心要找所有人的不痛快。至于，四哥更是什么都不做，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家中的几位嫂子，也不安分，憋着劲儿想主意，可一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又能怎样？

　　这家里头，总要有个主心骨。

　　许家惠对许韵声并无成见，更无怨怼，也算不上喜欢，总之，很微妙。

　　她不知道该和他如何相处，毕竟，来往太少。

　　他，这个人仿佛天性凉薄，又或是，隐藏太深，不擅表露，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

　　许家惠一直以为，他根本不喜欢做许家人，只是身不由己。

　　“六弟，生意的事，我是不懂的。眼下这一关，咱们过得去吗？”

　　许家惠腼腆一笑，给许韵声沏了茶，有意示好，许韵声没有拒绝，他接过茶，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淡淡道：“不管好坏，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短短三天，云秀阁已是冷冷清清，早前订货的商号也都纷纷退了单，仓促慌张，有的甚至连定金也不要了，只求和许家没有来往。

　　大头的商户没了，每天零碎买卖的散户也少了近七成。

　　如此，只出不进，早晚“死路”一条。

　　许家惠闻言轻轻叹息：“家里人都抱怨二哥的不是，又不肯听你的安排，我也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许韵声抬眸看她一眼：“五姐细心体贴，照顾父亲，最是妥当。”

　　这一声“五姐”，来得稍稍突然。

　　许家惠微微惊诧，有些紧张，忙点头应了：“好，我一定照顾好父亲。”

　　许韵声搁下茶碗，起身道：“我还有事。”

　　“嗳，你忙。”许家惠起身相送，止步门口，凝着他的背影，犹自出神。

　　其实，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父亲如此偏疼他，并非是因为老来得子，而是……那年，初见许韵声的时候，她也曾暗暗惊诧，他的眉眼气韵，着实像极了一个人。

　　一转眼，几年过去，他长大了，也更像了。

　　许家惠神思飘远。

　　如果，那个人还在，也许，许家就不会有今日的困境，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

　　阳光明亮刺眼，街道喧嚣热闹。

　　云秀阁的管事画匠和织纺女工都来得整整齐齐，他们来回观望，焦急不安地等着见六爷。

　　许家的事，早就传遍了，闹得人心惶惶。

　　传言，这位六爷是个居心叵测，六亲不认的狠角色，多年来一直觊觎云秀阁的生意，现在得了势，势必要狠捞一笔，中饱私囊。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底层糊口的人，总是逃不过的。

　　二爷欠下那么一大笔债，店里又没生意，稍有不慎，大家的饭碗全完。

　　二掌柜文子建特意起早，叫了马车，赶往许家大宅去接六爷。

　　许韵声“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他总得表示表示，还有他想见见二爷，毕竟，这些年，他待他不薄。

　　没想到，自己白跑了一趟。

　　卯时刚过，许韵声就出门去了。而许家安整整两日没回过家，至今没有消息。

　　文子建忙又折返店里。

　　果然，许韵声已经到了。

　　他，肤白俊美，一身青莲，边口绣金，行云绵延如流水，干净又利落。

　　当着所有人的面，许韵声清清楚楚地向大家说明了眼前的困境。

　　他的直接和坦率，令人瞠目结舌。

　　难道……六爷要把云秀阁给买了？不会这么严重吧，沉船还有三千钉……

　　文子建心中捏了一把汗。

　　这两天，有不少同行托人和他打听，想要他牵线挖墙角，开价颇高。

　　做工的都是讨生活，东家再好再能，自己的日子也要过下去。

　　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想离开这里，毕竟，做生不如做熟。

　　“外头的传言难听，店里的生意也难做，你们在担心什么，我很清楚。”许韵声神情镇定，眼眸微微发亮，透着精气神儿：“大难临头，各人都有各人的打算，所以，我今儿就把话说明白了。云秀阁的生意，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做下去的，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顾全大家一天。你们之中，愿意留下来和云秀阁同甘共苦的，我许韵声感激不尽，日后必有重谢。不想留下来的，我也绝不勉强，大家好来好散，自求多福。一会儿，想走的找二掌柜登记，再去账房算工钱，不想走的，留下来等候吩咐。”

　　他的声量不高，字字清晰。

　　原以为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没想到，他年纪不大，说话爽快，态度果断，颇有几分当家人的气势。

　　交代过后，许韵声下令关门，着手办事。

　　云秀阁的账本，他之前仔细看过，诸多不满。

　　今儿他就是来盘点清算的。

　　织机，颜料，染丝，金箔，梭具，丝线，宣纸……所有的物品，库房的存货，赶工的半成品，不管大小，哪怕只是一根绣花针一张纸，也要清清楚楚地列出明细来，登记造册。

　　各房各处的管事牵头，算人记名，能查多少是多少。一天查不完就两天，两天查不完就三天，查到完事为止。

　　众人面面相觑，更觉震惊。

　　这得盘查到什么时候？

　　这六爷下手也太狠了，二爷管事的时候，盘点清算，省事儿多了。

　　账面上的数目对一对，流水的单子数一数，四舍五入，留正去零，快得很。

　　文子建适时开口：“六爷，突然查得这么细，人手方面，万一不够用，太麻烦……”

　　许韵声淡淡道：“再麻烦也得查！揣着一本糊涂账，生意还怎么做？我不管二爷从前是什么规矩，我做事，向来喜欢清清楚楚。”

　　“我……我这就按六爷的意思办。”

　　文子建不敢得罪，忙点头应下，端起茶碗恭敬地送过去。

　　许韵声垂眸看了一眼：“食物器具也要算。”

　　“啊？是……”

　　…

　　听雨楼，

　　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玩乐之地。

　　美人美酒，歌舞雅乐，扬州瘦马，异域风情，应有尽有。

　　秦雅音是这里的名角儿，色艺双绝，丰姿绰约，弹得一手好琵琶，技法如神，

　　早年师从江陵名×伎白潇潇，虽委身于这烟花之地，却不同那些青春艳丽的花魁秀娘。

　　她有她自己的规矩，待人接客，最是讲究。

　　秦雅音的熟客，多是些达官显贵，文人雅士，非权即贵。所以，不管她怎么傲娇折腾，楼里的老鸨子，都把她当成心肝儿一样地疼，事事百依百顺。

　　前阵子，老御史中丞傅大人做寿，画舫游湖，送重金请了她去弹曲助兴，更是风光。

　　雒仁金暗查许韵声的底细，查着查着，就查到了听雨楼，秦雅音。

　　那个许韵声，居然也是个喜好寻欢作乐的风流种……

　　雒仁金不信。

　　他要亲自去会一会他的心头好。

　　幽香雅室，美人如玉。

　　秦雅音盛装而来，手抱琵琶，莲步轻移，柔柔开口，唤道：“金爷。”

　　雒仁金挑眉抬眸，循声看去。

　　明丽奢华，气度不凡，一双凤眸狭长，微微闪着光，嘴角轻抿，含着三分笑，不媚不腻。

　　“这位一定是秦姑娘了，久仰久仰。”雒仁金笑容轻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目光似有探究之意。

　　她的年纪，少说也有三十出头，对许韵声来说，是不是太老了，除非？

　　秦雅音早知今儿的客人是他，特意推辞了两位贵客，只为招呼他一个人。

　　此人穿着贵气，五官俊朗端正，并非凶神恶煞之相，黑眸深不见底，带着几分邪气。

　　“听说，金爷今儿好象是第一次来听雨楼。不过，我看您倒是觉得有几分眼熟，冥冥之中，似曾见过。”

　　雒仁金闻言笑了，顺着她的话：“那咱们一定是梦里见过了。”

　　秦雅音柔柔一笑，优雅落座，手持琵琶抱在身侧，静静道：“既是梦中人，便是有缘人。金爷想听什么曲呢？”

　　“我是个粗人，不太懂这些，不弹也罢。”

　　秦雅音指尖轻扣，垂眸又问：“哦，金爷不喜欢听曲，我这人又不善谈，岂不白白可惜了您的银两。”

　　“放心，我这个人从不做赔本的生意。我今儿见了姑娘真容，便是物有所值。”雒仁金幽幽看她：“听说，许家六爷是你的常客。”

　　“哪个许家？”

　　“云秀阁许家。”

　　秦雅音眼波流转，殷红的嘴角轻抿：“原来，金爷是来向我打听消息的。”

　　雒仁金邪邪勾唇：“你肯说吗？”

　　秦雅音纤纤素手，弹指拨弦，起了调：“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本是如浮萍一般的卖艺人，搬弄口舌，坏了名声，得罪了客人，往后，再无立足之地。”

　　以退为进，算是给他面子了。

　　秦雅音指尖发力：“金爷，我还是为您弹奏一曲吧。应时应景，听个痛快。”说罢，又是拨弦三两声，声声有力，曲调由散渐快，慢慢展露杀气。

　　弹奏间，她的眼神也随之冷厉，复杂而沉重。

　　雒仁金似笑非笑。

　　好一曲十面埋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