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虐我们云云谁是狗

　　严攸向天上放了一个祁尚言给他的小烟花，来通知大家他已经找到了贺卿云。从林子里回屋的路上，严攸和贺卿云谁也没有骑马——他才不敢再让卿云骑马了。贺卿云一直在叽叽喳喳跟他说话，说祁师兄平时怎么对他严格、在谷里五六年的时光里一次都没有带他出去过，而同龄的师兄弟至少都逛遍了长安城，他一个人在这里实在闷得慌，云云。严攸嘴角始终挂着明显的弧度，他侧过头看着这个少年郎——也不怪他认不出，变化实在太大了。小时候卿云十分瘦弱，小脸还总是苍白，小小的身子撑着一个既机灵又充满了顽皮点子、谁看到都像狠狠揉一把的大脑袋，只是当年他从马上摔下来，那白净额头上的一道血迹成为了此后数年中，严攸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时候的严攸不过也是个少年，即便师父师娘没有对他说一句重话，但他有数月的时间都不敢直视二位师长，更有一次听到师娘低声啜泣着跟师父说想念卿云了的时候，他脱下了军装跪在门外，请师父将他逐出师门。
　　虽然贺连依旧没有怪罪他，但他还是盼望着他最疼爱的这个小师弟在到了万花谷之后，能够平安健康地度过余生，即便要用他的命来换也罢，他也是乐意的。因此他现在看着神态与气色都与一般少年无异的师弟就站在他身边和他不停地絮絮叨叨，他也乐得听。
　　“攸哥哥，你在听我说吗？”贺卿云皱起眉停下脚步，语气里少了几分俏皮，却多了一些严肃，“我真的闷坏了，万花谷真的有外面的人想象中那么好吗？我困在这里，都还不如一只鸟儿。”
　　严攸伸手搂住少年的肩轻轻拍了拍，“尚言和我一般年纪，但是为人处世非常稳妥，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做过什么错误的决定。等你在谷中再磨练几年，你不想走，你师父都要把你赶出去。”他说完这话，二人一起笑起来。他笑了一阵，目光突然停留在贺卿云身上，“你这么晚不回去做什么呢？刚才骗我走错路的时候穿的也不是这件衣服，你什么时候还去换了身？”
　　贺卿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抬头笑道，“那件破军宽宽大大的，我只有在谷中读书时才穿，去林子里的时候都穿着这个贴身的，方便嘛。夜鹭的蛋可鲜美了，只是那种鸟儿只有晚上才出巢，我只好等夜里才能爬上树去摸鸟蛋来孝敬你。”
　　“还敢摸鸟蛋，让你祁师兄知道了，不揍你一顿。”严攸故意板起脸，“他要是揍你，我可不拦着。”
　　贺卿云哭丧着脸，“他今天铁定是不会放过我了，攸哥哥，看在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你能不能劝劝祁师兄。”
　　“谁跟你一起长大的？臭小子，还占我的便宜。”严攸抬腿用膝盖不轻不重踢了一下贺卿云的屁股，贺卿云嗷一声躲开，“别想让我替你说情，你故意给我指错路，我还火着呢，等会儿要让他连着我的那份一起揍。”说到这里，严攸已经绷不住表情，最后连那句威胁的话都不禁带上了笑意。
　　严攸去一旁方便了一下，轻轻甩了甩手上的水进屋，看到屋里的情形时愣了片刻。
　　贺卿云低着头跪在地上，本在脑后束起的长发松散了几根，侧脸半遮半掩让严攸一时看不清楚，祁尚言在一旁站着，手中拿着一根不粗但看起来十分有韧劲的藤条，整个人都散发着愤怒的气场——严攸想起刚刚贺卿云跟他说的话，心说祁尚言怕也只是吓唬吓唬这熊孩子，长个记性也是好的，因而也没有阻拦，只是默默跟旁边的万花弟子点了点头见礼示意，倚着门框摸了摸鼻子含着淡淡的笑看戏。
　　然后他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一场闹剧。
　　藤鞭被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时甚至带上了破风之声抽在了贺卿云的腰臀处。贺卿云浑身一抖，闷闷地哼一声，却还是端正跪着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严攸皱着眉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一旁的万花弟子伸手拦住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盯着那二人看了一会儿，才咬咬牙又退回来。
　　“师父上山了，你就当师门的规矩是死的吗？你就当我这个师兄是死的吗？所有人的休息时间都被你耽搁了，你要怎么向你的师兄师姐们赔罪？”
　　贺卿云依旧没抬头，语调中夹杂着一点鼻音，“我知道是我的错，可我不是贪玩……”
　　“不是贪玩，那你告诉我，你去林子里做什么？借着月色读书吗？”贺卿云解释的话语还未说尽，便被怒不可遏的祁尚言打断，“本以为你这一年多来不再犯，是诚心改过了，怎么，今日刚有人来看你，你就飘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听到这话，严攸的脸上有点发烧，如果不是他熟悉祁尚言为人，他几乎就可以以为祁尚言这话是指着他鼻子骂他纵容贺卿云了，他轻轻啧了一声，站在一旁没有动作。
　　贺卿云突然抬头看着祁尚言，虽然还是跪得笔直，但眼眶却红得通透，“师兄，我不明白，最爱玩儿的年纪，凭什么别人都能出谷游历了，就我连上树下河都不行。师妹跟我一般大的年纪，女儿家都能学花间游，为什么我就只能抱着医术和针天天对着人偶。攸哥哥五年未见，我去弄个鸟蛋给他吃怎么了……”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祁尚言的语气突然冷静下来，“师祖和师父费了多大的心力才把你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见祁尚言没有再出声，贺卿云也未回应一句，屋里仅剩的几位看起来是同师门的师兄弟才各自散了，只留他们三人。贺卿云梗着脖子，脸撇向一边，严攸却从那微微颤抖的肩膀看出来小孩的抽泣。轻轻叹了口气，严攸把祁尚言手中的藤条抽出来扔到地上，面朝着贺卿云，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点安慰和调侃，“怎么了，祁师兄说你几句就不服气了？当年我那么揍你屁股，怎么也没见你这么委屈呢？”
　　祁尚言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地哼了一声，对着他摇了摇头，转身进了里屋。
　　严攸看着祁尚言也离开了，抱着双臂低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人，“怎么，等谁请你平身呢，还不起来？”
　　贺卿云继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吸吸鼻子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严攸，“……腿麻了，起不来。”
　　“臭小子。”虽然心疼，但严攸还是绷不住笑着骂了一句，用手指揩掉贺卿云脸上还未干透的眼泪，小心避开他挨打的腰臀处将他扶起来，“能走不？还是要攸哥哥背你？”
　　“不背，祁师兄看起来下手狠，其实隔一天也就好了……”没心没肺的少年带着鼻塞的声音回应着，里屋突然传来某人的叫骂，“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还是打你打得少！”说着从里面飞出个什么东西，严攸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张开手一瞧才发现是一个装药的小瓷瓶。
　　严攸失笑，一旁的贺卿云挤眉弄眼，对口型道，“我就知道他心软！”
　　严攸来的匆忙，祁尚言还没能给严攸安排客房，他就理所当然地挤进了贺卿云的屋里，顺便给贺卿云擦祁尚言扔过来的药膏。撩起衣服下摆扒下一半裤子，虽未经沙场但也见多了皮外伤的严攸一眼就看出祁尚言看似下手狠，实则不知才用了几分力气。
　　“攸哥哥，嘶……你娶亲了没有呀？”听到这话严攸手里动作稍微一停，存着捉弄的心思笑着开口，“嗯，娶了个大美人，还生了个闺女儿呢。”
　　“哈哈哈哈就你，大美人见了你就得跑呢，还闺女，啊啊啊疼……”被严攸报复似的下手摁了一把伤处，贺卿云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你这是欺负病号……”
　　“那你呢？你不好好听祁师兄的话养好身子，以后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嗯？”
　　“我才不想娶亲呢……我就想像师父那样，云游四海，快意江湖，不为世事羁绊，只是……”少年眼中憧憬的光芒突然暗淡下去，“就我现在这样，连自己的屋都不能自由出入，云游江湖的事还是别想了……”
　　严攸用衣服扇风把湿润的药膏扇干，再给贺卿云拉好了衣物，“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啊。”贺卿云道。
　　“你知道你师父入万花谷那年多少岁吗？三十二岁。”见贺卿云不再接话，严攸才轻轻拍着他的背继续道，“饮泉先生在江湖上无人不知，但他也在万花谷里修行了十数年。孔子说，七十才从心所欲不逾矩，你再历练个五十五年，就差不多了。”
　　虽然伤得不重，但毕竟耗了少年不少心神，这么聊着哄着没多久，贺卿云就趴着沉沉睡去。本已奔波一日的严攸也早已困乏，但跟贺卿云说了几番话，却突然精神了许多。他熄了灯披着衣出门，夜深到连虫鸣都带着睡意，却看到院中祁尚言正坐着望月，瞧见他来了便微微一笑示意他坐，“怎么还没睡呢？”
　　“想着这孩子的事，也睡不太着。”严攸坐在祁尚言身旁，“他的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方才也没有说明白。”
　　原来五年前贺卿云刚被送入谷中救治时，伤势已然不重，但刚入谷时醒了一次后，却一直沉睡，没有转型的迹象，就连饮泉先生也无可奈何，只好上山请祁尚言的师祖前来医治。老人捋须切脉，沉吟半晌后才道，此症可解，只是今后可能还会复发。
　　那之后的三年多时间，贺卿云活泼顽皮，师父与师兄严格照看他，倒也让他和寻常少年无异。只是他十三岁那年，一次趁着饮泉和祁尚言都不在谷中，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玩耍，夜深也不曾回来。
　　“然后呢？”严攸追问。
　　“我那日跟着师父出谷做事，半夜师父放心不下叫我回来，结果我一进屋，看到的便是众人刚刚把他从林子里抬出来。”
　　严攸呼吸一窒，“怎么回事？”
　　祁尚言摇摇头，“和此前昏睡不醒的症状完全一样，我们再请师祖出山，用了整整七天，他才慢慢醒过来。无论我们事后怎么追问，他也不说自己去做什么了。”
　　所以祁尚言今天才如此愤怒。
　　祁尚言回屋休息了，严攸又独自坐了很久，才慢慢踱步回去。
　　第二天，贺卿云跟无事发生一般去上早课，严攸奇迹般地发现所有人都跟无事发生一般上早课。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几日，饮泉先生终于回谷。
　　严攸恭敬地向饮泉先生见了礼，将贺连的信件双手呈上。他看了看饮泉先生，又看了看旁边坐着的祁尚言，抿了抿嘴唇才开口，“先生，有件事，冒昧问您。”
　　“不必拘礼，请讲。”饮泉含着笑看着他。
　　严攸深吸一口气，眼光投向远处正在和师兄弟们一起读书的贺卿云，继而又向饮泉正色道，“晚辈想，带卿云出谷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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