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书

　　少昙低下头，亦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般若铃上。

　　那般若铃并非是神界之物，而是西天梵境的法器，是她在灵山莲池修成人形的第一天，燃灯古佛赠予她的。

　　青莲侍者。

　　是的，她最开始并不是神，而是养在梵境莲花池的一株青莲，在修成人身后被佛祖赐了青莲侍者的法号，后来便侍于燃灯古佛座前，常在万佛诵经之时为其摇铃。

　　五百年前，神界轩辕帝君造访灵山，见了古佛座前的她，觉得甚为亲切，于是便想将她收为女儿，带回九重天。

　　此前，还从未有佛门中人还俗，改入神界的事情发生过，她心下自然觉得不妥。况且，她那时一心向佛，只想早日修成正果，成为端坐于金莲上的佛，而不是一直做佛前的侍者。

　　可是，佛祖说，青莲，你命不在此。

　　于是，她去了九重天，成了轩辕帝君的女儿、少昊帝君的妹妹、颛顼帝君的姑姑，一个身份无比尊贵的神。

　　就这样，她虽然资质尚浅，但在神界，诸神却都会恭恭敬敬地称她为少昙上神。

　　只是后来，她再回梵境听经，诸佛也不再叫她青莲，而是唤她少昙。

　　少昙没想到，时隔五百多年，她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竟是从百泽欢的口中。

　　所以她低下头，问道：“你认得我。”

　　“七百年前，母亲病逝，我随父亲去灵山为她诵经，曾在燃灯古佛座下见过你。那时，万佛诵经，你在摇铃，我记得你的法铃，还记得你摇铃的声音。”百泽欢见少昙问起，忙忽闪着大眼睛，带着讨好的表情与语气开口。

　　少昙思忖着，缓缓抬起头，望向外面的天空。

　　天上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望舒还没有从云中走出来。

　　她伸手扶起百泽欢，问道：“此去岱舆，多久？”

　　百泽欢闻言，忙道：“约莫两炷香。归墟海上浮着五座仙山，岱舆是最西边那座。”

　　“两炷香，不算太久。”少昙想了想，而后抬眸看着百泽欢，道，“我便去岱舆看上一眼。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便帮你救下岱舆少主。可若你说的是假……”

　　少昙停住了，若百泽欢说的是假，她又能怎样呢？

　　若百泽欢说的是假，便拿那颗碎了的内丹来交换吧，如此一来，她们就扯平了。

　　但她并没有这样说，她想了想，道：“若你说的是假，我自有办法来处置你。”

　　说罢，她便转身，走出了大帐。

　　“上神与百泽欢的这番对话，我绝不会当做没听见。”霆霓见少昙出来，斜睨了她一眼，不慌不忙道，“而且，我会一字不落地禀告我的主人。”

　　“这是将军的职责，将军理应如此。”少昙自然知道方才她们的对话全然落在了霆霓的耳中，可她对此并不在意，即使天玑知道了，那又如何呢。

　　她只不过是去看一眼，来证实百泽欢说的是假话罢了。

　　然而，她果真是这样想的吗？

　　她虽然用这个理由来宽慰自己，可是心里却又清楚地很，因着百泽欢的反应，她现在已经对归墟此事的真相产生了怀疑，她甚至已经开始相信百泽欢的话了。

　　她要去岱舆，是因为百泽欢那句“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

　　因此，她最后朝帐中的百泽欢看了一眼，就立马驾云朝岱舆的方向赶去。

　　少昙的方向感一向很好，这与她常年往返于九重天、灵山、长留、昆仑四地是有很大关系的。因此，虽是在月光黯淡的夜晚，她凭着自己的眼睛和良好的方向感还是顺利地赶到了岱舆。

　　她此前并没有来过岱舆，可是，归墟五座仙山的名声早在她于梵境修行时就已流传在外。

　　传说，归墟五座仙山上的楼阁皆是由金玉珠宝所建，山上的飞禽走兽皆是雪一样的白色。生长着珠玉的树木漫山遍野，有着长生不老之效的鲜美果子和花朵到处都是。

　　她相信传说是真的，因为快到岱舆上空的时候，她便看到了漫山璀璨的灯火。在灯火的辉映下，玉石雕砌的楼阁发出淡淡的莹白色光泽来。

　　在岱舆的上空来看，整个岱舆像极了一颗飘在归墟海上的硕大明珠。

　　少昙闻到了很香的味道，似是海上狂猎的夜风吹来的浓郁花香，中间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海水味。

　　她在空中绕着岱舆飞了几周，一点危险的迹象也没发现。

　　此时的岱舆算的上安静，因为除了最高处那片树林子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和从茂密林间传来的两声飞禽叫声，整个岱舆再没其他多余的动静。

　　少昙又绕着岱舆飞了两圈，当确认岱舆的确没有什么问题的时候，悬在她心头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了下去。

　　她在云头停下，抬手按着胸口，重重地吐了口气。待郁结在心口的那股气息顺畅了，她才取出袖中的帕子，拭去额上的冷汗。

　　此前，对于百泽欢的话，她始终处于一种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挣扎中。

　　现今，发现真相正是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她总算松了口气。

　　虽然，她还不明白百泽欢撒这个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单纯地想耍自己一番，还是想扰乱像自己这样立场不够坚定的神。

　　不过，不重要了。

　　只要事实不是像百泽欢所说的那样，随便她扯谎是为了什么都无所谓。

　　少昙垂下眸子来，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脚下的岱舆。

　　可是这一眼，她看到了方才山上没有的东西。

　　岱舆山上的确是遍布璀璨耀眼的灯火，可是总有一些角落，是灯火的光亮触及不到的。

　　譬如，岱舆最高处的那片密林子。

　　方才，少昙绕着岱舆观察的时候，山顶的那片密林是很暗的，她在空中只能隐隐看到林子最上方摩挲的树叶子。

　　可是现在，这片黑暗的林子里突然多出一颗光亮。

　　之所以是一颗光亮，而不是一片光亮，是因为那突然出现的光虽然极亮，却很小，不像是灯火发出的，而像是一颗珠子发出的。

　　那颗光亮在使劲晃动着，像是想要吸引着谁的注意。

　　少昙皱了皱眉头，朝着那颗亮光落了下去。

　　她才刚落在地上，一个声音就传进了她的耳朵。

　　“百泽欠。”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与夜明珠的光亮是来自同一个方向的。

　　少昙正要抬头，却被那颗夜明珠的亮光刺的有些睁不开眼睛，于是只得抬袖遮住眼睛。

　　“你晚来了。”那少年慢慢走向少昙，带着失望和欣喜的情绪，缓缓开口。

　　是的，失望和欣喜，这是两种看似并不会并存的情绪。

　　可是少昙的确从这少年的话语中同时捕捉到了这两种互相矛盾的语气。

　　少年在少昙面前停下，强作镇定道；“你知道吗，自从神将踏上岱舆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不再等你了。可我父亲说，你一定会来的，要是你来了找不到我，会很着急的。所以，他要我藏好，等你。”

　　少年的语气虽平静，但微颤的声音却暴露了他此时的恐惧。

　　因着这微颤的声音，少昙的心头也开始颤抖起来，她缓缓放下袖子，抬眸望向少年。

　　于是，她便眼见着少年脸上方才强装的平静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错愕、愤怒，不甘……

　　最后，他所有情绪都归于绝望，平静到难以形容的绝望。

　　这本是个漂亮地如同美玉一般的少年，可是现在，因着寞然的绝望在他的脸上蔓延，这块美玉便像是蒙了灰尘，再泛不起莹润的光泽来。

　　“你不是百泽欠。”少年低下头，死寂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夜明珠上。

　　然后，他动作机械地将夜明珠装入腰间的香囊中。在他系上香囊袋子的那一瞬，夜明珠的光芒也被完全收在这小小的囊中了。

　　周围重归于黑暗。

　　少年口中说的名字虽是百泽欠，但少昙的直觉却告诉她，百泽欠便是百泽欢。

　　她虽这样认为，却还是问出口来：“百泽欠是谁？”

　　那少年靠着身侧的大树坐下，面无表情道：“一个女孩。”

　　少昙俯视着他，试探道：“那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是的，她很特别。”少年肯定了少昙的话，但他略微顿了一下，补充道：“特别会哭。”

　　“特别会哭？”少昙重复道，她听到这四个字，脑海里便浮现出百泽欢那张挂着泪珠的脸蛋。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道：“我不给她不老药，她哭。我把不老药给她，她还哭。她好像什么都不会，就只会哭。”

　　少昙现在确定少年口中的百泽欠就是百泽欢了，不仅如此，她还确定，面前的这个少年就是百泽欢要找的钟未止。

　　她没有来得及向这少年确认身份，因为那个困扰了她一晚上的问题没有被按捺住，抢先一步从她嘴里蹦出来：“岱舆发生什么事了吗？”

　　少年抬眸扫了她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出了一个让她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闻到了吗？”

　　少昙认真嗅了一下空气，除了她一来就闻到的花香味外，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所以，她答道：“花香。”

　　少年摇了摇头：“不，是腥味。”

　　少昙的确是在花香中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海腥味，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岱舆飘在归墟海上，会闻到海腥味是很正常的。

　　少昙问道：“海腥味？”

　　少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只是淡淡道：“你知道归墟海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吗？”

　　少昙答道：“银河。”

　　少年垂眸道：“银河的水是六界最干净的水。”

　　少昙哑然。

　　没错，银河的水是六界中最干净的水，是不可能有腥味的，既然这腥味不是海腥味，那又是什么发出的味道？

　　少年见少昙不说话，继续道：“姐姐方才在空中停留了许久，可听到山上有什么动静？”

　　少昙回想了一下，道：“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和鸟叫声。”

　　少年问道：“没有人的动静？”

　　少昙笃定道：“没有。”

　　少年站起身来，俯瞰着山下无望无际的归墟之海，涩涩道：“可是今夜，魔界和神界大军同时驻扎在了归墟海岸。在这样的夜晚，应该没有哪个归墟子民能睡的着，可偏偏整个岱舆一点人的动静也没有。”

　　“为什么？”少昙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来，她皱起眉头，急切问道。

　　少年回头看向她，沉默了片刻，才沉沉道：“因为这腥味，是血腥味。”

　　血只有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时候，才会有腥味。

　　而人一旦流了太多血，就会死。人一旦一死，就一点动静也发不出来了。

　　少昙突然觉得胸口又开始闷地厉害，她扶着树干弯下腰来，想让自己的气息顺畅一下，可是才刚弯下腰，她就开始抑制不住地干呕。

　　少年垂眸看着少昙，面色无澜道：“想必，任谁也不会相信。神将会乔装成魔兵的样子，趁夜血洗岱舆仙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