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书

　　阳光透过花叶之间的罅隙落在地上，在绿草如茵的地面上透出点点耀眼光斑。林上时有清风拂过，扶疏花叶随风而动，沙沙作响，地上的光斑与叶影也随着花叶的摇曳而闪动。

　　愈往林子深处去，地上的光斑就愈发寥寥，走到最后，一地如洗碧草上便覆着沉沉的浓阴，显出沉重的墨绿色来。

　　顶上是殷红如霞的花，夹杂着苍翠的叶，地上是被覆上暗色的绿叶，夹杂着偏偏暗红色的花瓣。

　　斑驳的红绿之间，有一蓝一黑两道身影于其中施施而行，蓝色身影看起来步履悠闲，从容不迫，黑色身影看起来步履矫健，孔武有力。然而，他们却始终保持在同一速度，并肩而行。

　　一路无言，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不约而同地放缓脚步，最终停下。

　　“我看你一路目不斜视，不像是来赏花的。”霆霓在一棵凤凰木前停住步子，他侧过身来，直接后退一步，抱臂倚靠在树干上，他虽是在同陆吾说话，但眼皮却未抬，只是低垂着眸子玩弄着方才随手折下来的一枝凤凰花。

　　他看起来一直很稳重，眸中偶尔泛着或阴鸷或毒辣的幽光，但在此时，他似是放下了周身的防备，只余下和老友叙旧的放松与怡然。

　　陆吾未答，他只淡淡一笑，信步踱到茂盛的花枝之下，仰头望着头顶如火般蔓延的艳丽花朵，而后目光沉沉地望着霆霓，似是默认。

　　霆霓抬眸瞥了陆吾一眼，笑道：“倒像是来替天玑保护他的小青莲的。”

　　陆吾未答，只踱到霆霓身前，站定。

　　“一百年时间，天玑终于查出韶光是天帝派来的了？不过，想必你们对韶光的了解也就止步于此了。”霆霓轻笑一声，自问自答道，而后他低头捻着手里的花枝，沉沉道，“否则，你也不会试探韶光。”

　　陆吾本是舒展的眉忽而轻蹙，他盯着霆霓，目光还算的上沉静，语气也还算的上耐心：“你知道些什么？”

　　霆霓勾唇道：“我只知道，三千年前天帝不知从哪带回了韶光，把她安置在三危山，再后来，她就成了少昙的侍从。”

　　陆吾启唇道：“此前为何不说？”

　　“因为你没问过我。”霆霓如实答道。

　　陆吾道：“那现在？”

　　“你们既已查出，我说与不说，便不重要了。”霆霓坦诚答道。

　　陆吾不再问了，他松开眉心，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因为他知道，霆霓所说的便是霆霓所知道的所有，再问也不会有所收获。

　　霆霓垂下右手，将那枝花顺手丢在地上，他大步跟上陆吾，盯着陆吾的侧脸，难得认真道：“试探韶光却碰了壁，昆仑你作何感想？”

　　陆吾闻言，沉吟片刻，才沉沉道：“她不简单。”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韶光对他说“还是说，昆仑神您，怀疑陛下的决定”。那时起，韶光就在刻意地引导他，让他以为她是天帝所派，目的不纯地接近少昙。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总是借着少昙的名头靠近韶光，但很奇怪，韶光并没有做出什么对少昙不利的举动。

　　再说今天，他从天玑口中得知韶光的确是天帝所派，因此他故意邀请韶光，他料到韶光会拒绝，但韶光激烈过头的反应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样激烈的反应无异于不打自招，可他不相信韶光会这么蠢，因此，他认定韶光有更深的意图，对韶光的好奇也不减反增。

　　韶光究竟有什么意图？天帝派她到少昙又是什么目的？

　　霆霓听完陆吾的话，忽地停住了步子，他勾了勾唇，有些阴冷地望着陆吾，在这片阴冷之中还有一团化不开的疑惑。

　　陆吾知道他有话要问，回身看向他。

　　霆霓勾唇，笑得又冷又沉：“你有没有发现，你说的话在传递一个信息。”

　　陆吾抬起眼皮看他：“什么？”

　　霆霓空手化刃，直指陆吾的心口，他阴恻恻的笑着，眸色冷鸷，语气也自然而然地阴沉下来：“你怀疑韶光，是因为你怀疑天帝。”

　　陆吾不语，只云淡风轻地笑着，丝毫没有被揭穿心思的不安焦灼。

　　“无论天帝派韶光到少昙身边是为了什么，你都不该怀疑。你怀疑，是因为你对天帝生了异心。”霆霓接着道，他朝前一步，那柄雷剑就抵在了陆吾胸前的衣襟上。

　　陆吾朝胸前的剑锋轻轻一瞥，而后抬眸，望向霆霓，半晌，他才淡淡启唇，“所以，你果真效命于天帝？”

　　答案摆在台面上，陆吾还是亲口问了一句，霆霓冷冷一笑，露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两万年前，霆霓离开轩辕帝君，投入天帝麾下。

　　即使如此，陆吾认为霆霓只是名义上跟随天帝罢了，毕竟霆霓同他一样算的上老神，只要他不想做的事情，天帝绝对奈何不了他。

　　但是，百年前的归墟之战，霆霓劈碎了百泽欢的内丹。这件事情让陆吾明明白白地认识到，霆霓是真真正正地在为天帝效力，且尽心尽力，唯命是从。

　　但万事皆有因，主导霆霓投下天帝麾下的因，究竟是什么？

　　僵持片刻，霆霓最终将剑收回掌心，他垂眸，退后一步，掠上道旁一颗凤凰树，随意地倚在树杈上，懒懒散散道：“看来昆仑神不只要试探韶光。”

　　还要试探我。

　　见霆霓短时间内似是不打算再走动，陆吾也随意在棵凤凰树下盘坐，坐定后，他才淡淡道：“霆霓大人亦在试探我。”

　　之后，他们便不说话了。霆霓躺在树上，仰面望着树上灼灼的红花，陆吾静坐，垂眸盯着地上落下的花瓣。

　　他们知道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却还是泰然地走进对方设的圈套中，这样的互相了解与互相坦诚实在奇怪。加之，他们彼此坦诚之后迅速进入了相安无事的状态，之前的对峙仿若没有发生过一般，这样的情状更是诡异。

　　过了一会儿，霆霓突然出声了。

　　“昆仑，两万年交情，够不够换你两句真心话。”霆霓直起腰来，手按着树干，低头看向下面打坐的陆吾。

　　陆吾缓缓抬眸：“霆霓大人问便是。”

　　霆霓道：“到了你我这个岁数，按说早已看透了世事，应当没什么事情能引起我们的波澜，没什么事情值得我们去拼、去搏。”

　　霆霓顿住了，眸中流露出淡淡的、一闪而过的哀伤，哀伤之后，他迅速恢复以往的冷鸷。

　　“你更是如此，这么多年，你的心已经被昆仑山巅的寒风冻透了、吹干了。你根本不会在意神界是在变好还是在变差。在你眼里，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一样。所以，你护着天玑和少昙，不是为了跟天帝作对。”他盯着陆吾，语气凌厉，带着控诉与嘲讽的意味，“那，我想问问昆仑神，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该不会，真是为了成全一段美满的姻缘吧。”

　　陆吾思索了一会儿，他是真的垂眸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然而，最终，他抬起头来，给霆霓的答案只四个字。

　　“我不知道。”

　　霆霓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因为他觉得神一旦麻木到一个程度，是很容易忘掉自己初衷的，或者说，看不清自己的初衷。

　　当然，这个自然也适用于仙、妖、魔、人、鬼。

　　“那，黄河水神呢？”霆霓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他没有纠结在上个问题上，而迅速进入了另一个话题，因为他觉得能让陆吾说几句真心实意的话很不易，“那位黄河水神又有何独特之处，能令你昆仑主神另眼相看，百年来，同他形影不离。”

　　陆吾这次没有再费时间思索，因为答案一直在他心里。他微微摇头，无可奈何道：“并非是我对水神另眼相看，而是水神自己想要我对他另眼相看。”

　　百年来，冰夷为了接近他可谓是用心良苦、费尽心思，他若是不成全冰夷，心里总觉着过意不去。他更想知道，冰夷为什么对他不同，又为什么想要他的特殊关照。

　　“那昆仑神是在钓鱼了。投之以饵，诱其上钩。”霆霓听着陆吾的话，隐隐听出了些什么。他纵深一跃，落在了陆吾的身前，屈身蹲下，直视着陆吾的眼睛，笑道，“所以，韶光、我、黄河水神全在你昆仑神的试探之中。”

　　陆吾未答，只抬眸回看霆霓，淡淡一笑，他眼中的情绪柔和淡然，并无反驳之意。

　　答案已不言而喻。

　　他对他们露出的马脚毫无反应，不是因为他看不到，也不是他刻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放过他们，而是要顺着这马脚静悄悄地捉住这匹马，而非打草惊蛇，惊了马匹，丢了马的踪迹。

　　霆霓起身，忍不住抱臂叹道：“你很有耐心，也很可怕。”

　　他退了一步，补充道：“一如往昔。”

　　陆吾只微微勾了勾唇，他对霆霓的这番话并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他觉得霆霓是在陈述事实，这不需要他有什么反应。

　　他站起身来，一边抬袖拂去袍子上的草渣，一边仿着霆霓的话语开口：“霆霓，两万年的交情，够不够换你两句真心话。”

　　霆霓点头：“当然。”

　　陆吾放下衣摆，抬眸柔和地看霆霓，将霆霓那时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到了你我这个岁数，按说早已看透了世事，应当没什么事情能引起我们的波澜，没什么事情值得我们去拼、去搏。”

　　霆霓勾着嘴角，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想看他会问什么。

　　陆吾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听命于天帝？”

　　霆霓毫不犹豫答道：“为了让天帝给我一样东西。”

　　陆吾皱眉：“什么东西？”

　　霆霓笑了笑，摊手道：“一样值得我献出生命的东西。一样只有天帝才能给的东西。”

　　他开始打哈哈了，这证明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们是相交两万年的朋友，该有的针锋相对没有少过，该有的心照不宣也没有少过，因此陆吾也没有再继续问。

　　至此，他们对于彼此的疑惑几乎全部得到了解答，再避开玉连城留在这凤凰林里已没有必要。因此，陆吾起身，回望霆霓一眼，提醒道：“走吧，思纯君还在山道上等我们。”

　　霆霓点头，跟上陆吾，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走了一会儿，霆霓突然开口：“昆仑，两句真心话换我一句真心话，你不觉得吃亏？”

　　“不觉得。”陆吾答道，顺势停住步子，转身看住霆霓，他沉默了一会儿，便将心底里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因为你会觉得亏欠我，还我一句更有价值的真心话，或许，还不至一句。”

　　霆霓这次有些发愣了，因为他觉得陆吾对他心思揣摩的准确性，已经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

　　他叹了口气，未作停顿，径直拳心向上抬起左臂，又将左袖拉开。

　　于是，他精壮有力的左手臂便露出来了，随之露出的，是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斑点，虽密，却整整齐齐地排列成方阵状，颇有规则。

　　陆吾上前一步，手按着霆霓的手腕，盯着那黑色斑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待辨认出了那是什么，不禁皱住了眉心：“雷流引针所刺，针痕无法消除。”

　　说罢，他抬起眼皮看向霆霓：“你自己刺的？”

　　霆霓轻笑一声，似是默认，而后他将袖子放下，遮住那密密的针痕，满不在意道：“还差两点，就正好九九八十一点了。”

　　陆吾松开霆霓的手腕，道：“为什么一定要是八十一点？”

　　霆霓勾唇，他未直面回答陆吾的问题，只淡淡道：“我每为天帝做一件事情，就在手臂上刺一针。”

　　陆吾明白过来：“这是你跟天帝的交易？”

　　只要霆霓为天帝做满八十一件事情，天帝就会给霆霓想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陆吾略有些警惕地看向霆霓，既如此，霆霓此次随少昙下界，是否也是为了完成天帝的任务。

　　看穿陆吾心思这件事，对于霆霓而言，也同样不是问题。因此，他才触到陆吾带着提防的目光，就低低一笑，而后立马回复阴狠的脸色，答道：“八十一件事情，听起来很容易，可是两万年了，我却还有两件事情没有完成。”

　　说着，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臂，笑道：“这上面最后一个针痕，甚至还是一百年前，我劈碎百泽欢内丹后求着天帝勉强算上去的。”

　　陆吾沉默了一会儿，他肯定霆霓来此是为了完成第八十个任务，可是他不想再追问霆霓是什么任务，他只抬眸，按住霆霓的手臂，带着对多年老友的关切和担忧，低低问道：“你向天帝求了什么？”

　　明知霆霓不会告诉他答案，但陆吾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而这样所造成的结果就是霆霓冷笑一声，抬起右手，使劲掰开陆吾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似是要同陆吾划清界限。

　　陆吾放下顿在空中的手，眸色黯淡，大有一种往昔好友与自己渐行渐远的无奈与感伤。

　　“别担心，昆仑。”霆霓见陆吾这幅模样，大抵是觉得不忍心，于是抬手拍了拍陆吾的肩膀，想要让他宽心，“我这次的任务不是伤害你们那株小青莲。”

　　待陆吾抬眸看他，他便放下手，微笑重复道：“这次不是。”

　　阳光倾斜而下，越往前走，从林子上空漏下的光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未几，他们的身体便完全笼在热烈的阳光之中。

　　如来时那般，陆吾脚步很缓很慢，霆霓脚步矫健有力，虽如此，他们仍旧保持着相同的速度，肩膀齐平。

　　好似又有些不同了，因为陆吾的脚步虽然仍旧缓慢，却再没了去时的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反而沉重地厉害，像是脚上坠了千斤巨石。反观霆霓，步伐矫健，甚至轻快了不少，像是卸了原本身上的沉重负担，因此眼眸里带着释然与轻松。

　　很快，他们便回到了来时的山道之上，再往前看时，却发现站在原地等候他们的，不只是思纯君玉连城，还有一个着苍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

　　此时，那男子正面向玉连城，神色焦急，不知在说些什么，听到陆吾和霆霓的脚步声，立马转过身来，待看到陆吾，他面上的焦急即刻转为欣喜。

　　“昆仑上神。”他迎上来，热切唤道。

　　陆吾定住步子，待看清来者，便立刻敛去面上的怅然，微笑回道：“行沧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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