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书

　　少昙回到莲华宫的时候已有些晚了，因为她刚转身将宫门关上，就听到外面望舒驾车而过的声音。

　　韶光背对着宫门站在西隅那棵已高过墙头的木兰树下，不知是在等她，还是在赏花。

　　不知为何，少昙最觉得，每当韶光站在那棵木兰树下的时候，背影总会染上几分莫名而来的落寞与萧瑟。

　　她走过去，轻声唤道:“韶光。”

　　韶光大抵是已经听到了她的动静，因此面色淡然地转过身来看向她，应道:“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心里本身就有些发虚，少昙觉得方才韶光的目光在自己嘴唇上停留了一会儿。

　　因此，她颔首避开韶光的目光，答道:“嗯，回来了。”

　　“回来了便早些歇息吧。”韶光并没有如少昙所想的那般质问她为何回来的这般晚，也没问她嘴唇怎么这么红，甚至还有些发肿。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叮嘱了少昙一句，而后便与少昙错身而过，回到茅斋去了。

　　少昙望着韶光的背影，不禁想起天玑说过的那些要自己提防韶光的话，因此心里忽地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因为她怀疑韶光，而是她自觉将天玑查探韶光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因此对韶光生出莫大的愧意来。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韶光，在最初天帝将韶光派到自己身边的时候。那时，她帮百泽欢救岱舆少主的事情刚刚过去，天帝便派她去掌管琅嬛，还将韶光送到她身边，她心里自然不安，因此对韶光多了些防备。

　　可这一百年，她在琅嬛的日子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是悠闲自在，这令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多虑，自己的敏感。

　　当她抛去那些多余的想法来审视韶光，她才发觉这么多年，韶光是一直在默默帮助她的，不管在是琅嬛的公事上，还是自己的私事上，韶光总是认真又耐心地为她解惑，这才让一向心大的她避开了很多麻烦和错误。

　　纵使，韶光偶尔会像少昊帝君一样严厉直白地斥责她，但初衷仍是为了她好。

　　因此，她早已经将韶光当做自己的朋友。

　　但是，现在，天玑突然要自己提防这个来之不及的朋友，这让她无措，让她为难，更让她觉得对不住韶光。

　　或者说，她本来就觉得有些对不住韶光——在关于她和天玑的问题上，她不只一次欺骗韶光。

　　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和天玑没有关系，私下里也尽可能避开与天玑的交集。

　　可是她心里清楚，她是喜欢天玑的，她是想要靠近天玑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特殊的。只不过，因着两者身份所带来的差距，以及当年一些事情给他们带来的隔阂，她不得不克制自己，强迫自己离天玑远一点。

　　但无论如何，她和天玑的确是外界传言那般，关系匪浅。

　　况且，天玑今日的突然靠近和表白几乎让她此前所有的克制化为乌有，连带着他们之间的隔阂也因此消弭无几，以至于让她口中的“我与四殿下并不熟识”成为了彻头彻尾的谎言。

　　——

　　天玑：“还有。”

　　“什么？”

　　天玑指着嘴唇：“这里。”

　　“这里怎么了？”

　　“唇瓣相碰，代表彼此喜欢。”

　　然后，天玑抱着她又亲了许久。

　　——

　　少昙拍拍自己发烫的面颊，抬起头来，她本来心里充斥着对韶光的内疚，可谁知越想越多，以至于思路跑偏，令她莫名想起方才在宣曜宫的情境来了。

　　她觉得羞赧、懊恼、不安，可是又觉得幸福、释然，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之间难以镇定下来，因此，面上越发滚烫起来。

　　最终，她回到悯世居洗了好几把脸，脸上的高热才逐渐消退，她才渐渐冷静下来，睡意也随着她内心的平静克制不住地袭来。

　　翌日，少昙早早地起了床，与韶光一同赶往天门，与候在那里的霆霓会合。

　　霆霓还是老样子，孤僻地很，他习惯性地抱臂倚在天门外的天柱上，等少昙和韶光到了，连眼皮也未抬，径直抬脚朝通天道走去。

　　若是没有经历过归墟之事，少昙只会当霆霓是一个甚为高傲或甚为清冷的神，不屑或不喜交谈，但偏偏那晚上她在归墟海岸，亲眼看到了被劈碎内丹之后的百泽欢，更亲耳听到了霆霓劈碎百泽欢内丹之后的那番诛心言论，以至于她对霆霓有了更深的认识。

　　霆霓绝不高傲，也绝不清冷，他只是有着自己的筹谋，如果他想讲话，那么他会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甚至连心底里的算计都直白地告诉你，但他要是不想讲话，你就一个字也撬不出来，无论是什么话。

　　霆霓这样的存在，实际上算得上坦诚敞亮，但是，这样的坦诚跟他毫不顾忌暴露出来的毒辣放在一起，没为他挣得多少好感，反而衬得他更为可怖。

　　少昙不可避免地对这样的霆霓存有恐惧心理，因此她并不愿意多与霆霓交谈，见霆霓率先走开，没有与她们交流的意思，她心里实际上是松了口气的。

　　“走吧。”她与韶光对视一眼，露出一副被霆霓无视的无奈苦笑，而后与韶光一同跟上了霆霓的步子，不过始终却也保持了三丈的距离。

　　……

　　枢阳山所在之仙界位于地之最南方，而枢阳山被众仙山拱卫，位于仙界之最中位。

　　仙界与其他五界是有所不同的，最初，天地之间并没有仙族，是有少数人族羡慕神族长生不死从而归隐山林潜心修炼，最后其中极少部分人修炼大有所成，可以通过汲取外部能量而延长自身生命。

　　而这部分人中，只有顶端那万分之一的存在，才有可能修炼得道，真正不死不灭，成为可与神族比肩的真仙。

　　人们已经忘了世上的第一个真仙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数万年前，他与弟子们于地之最南极，圈五山为界，创立首府枢阳宫。再后来，得道仙人皆脱离尘世，追随他而来，依傍枢阳创建仙府，久而久之，仙族壮大，仙界自成。

　　枢阳宫也因着开创仙族首府之举以及数年来壮大、守护仙族之功被众仙奉为仙界圣地。

　　枢阳宫宫主则被奉为仙族圣尊，虽不若妖圣、天帝、魔王那般有统御本族之权，却拥有仙族最强能力，受众仙拥护爱戴，具有极高的威望。

　　真仙虽不死不灭，仙尊之位却有更迭，在枢阳宫三万年的历史中，出现过九位仙尊。

　　而现如今，在枢阳宫圣尊之位的索木，乃是枢阳宫的第十任宫主，亦是仙界的第十任仙尊。而少昙此番来枢阳宫，所要寻的，乃是索木仙尊的师叔——陆吾口中的柏咸长老。

　　进入仙界半个时辰之后，少昙他们落在枢阳山下正门外。

　　枢阳山并非是一座山，而是五山——东山无痴、西山无欲、南山无求、北山无嗔，以及被四山拱卫其中的无我山。

　　而山门，则位于北山无嗔山脚下，这就意味着要到达索木仙尊所在的无我山，必须先要经过无嗔山。

　　枢阳宫的山门是很简陋的，简陋到什么地步呢，它既没有拱立于山前的穹门，也没有宽阔的入山大道，山前只有一方刻着“枢阳宫”三个字的巨石能证明这是枢阳入口，巨石旁只一条逼仄又陡峭的石子路沿山蜿蜒而上，看不到尽头。

　　少昙不禁道：“没想到枢阳山口会如此简陋。”

　　霆霓闻言，冷声一笑，似是在嘲讽她的孤陋寡闻。

　　少昙闻声，皱住了眉头。韶光立刻按住她的手臂，温声道：“枢阳宫乃仙门之首，自然特别。”

　　话语间，已有一个年轻的白衣仙人顺着蜿蜒山道御剑乘风而来，落在他们身前。刚一落地，他脚下的仙剑便化为一缕白色游丝，汇入他的掌心里去了。

　　他走上前，望着少昙，微笑道：“阁下可是少昙上神？”

　　这白衣仙君面容和善秀气，眼里眉梢都带着柔和的笑意，加之他的声音如淙淙流水清朗纯净，似是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因此，少昙登时忘了方才因着霆霓而生出的怒气，转而笑道：“正是。”

　　白衣仙君笑道：“二师叔闭关，因此由小仙代为招待三位，还望三位见谅。”

　　话语间，他便微微转身，各向少昙他们三个颔首微笑，以示歉意。

　　他转身之时，白色长袖微动，不经意露出他腰间所挂白玉箫的一角，少昙瞥见，于是抬眸再看向那仙君时，面上已带着了然的笑意：“揽华君言重了。我们来此更新往年典籍，扰了诸君修行，才是觉得过意不去。如今揽华君亲自相迎，少昙道谢都来不及，又说什么见谅。”

　　白衣仙君闻言，微微一愣，似是对少昙知道自己的名号觉得有些惊讶，不过这样的停顿只是片刻，片刻之后他就已微笑着点头，扬手朝向山门，道：“三位请随我来。”

　　山上虽有石阶，但他们并非凡人，自然不会真去爬楼梯。于是，白衣仙人御剑在前带路，霆霓驾云紧随其后，少昙与韶光跟在最后面。

　　少昙一边驾云，一边低头看着脚下遍开红花的层叠山峦。

　　她来前特地有看过枢阳典记，书上说枢阳五山植满凤凰树，开遍火色如羽凤凰花，她当时还在好奇那是怎样的盛景。

　　现在她从枢阳山上方驾云而过，只觉得自己是在一片沸腾的火海上方穿行。漫山火红热烈又绚丽，不似枫叶那般带着宛若夕阳的垂垂暮色，而是张扬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让人心底里的某处地方克制不住地燃烧起来。

　　少昙正沉浸在这种莫名狂热的情绪之中，忽听韶光低声开口问道：“你此前见过揽华君？”

　　“没有。”少昙侧头看向韶光，答道，见韶光面上带疑问之色，她想了想，解释道，“他方才说二师叔闭关。他口中的二师叔定然是索木仙尊，那他的师父只能是索木仙尊的师兄——行沧仙长。而行沧仙长这么多年来只收了一个徒弟，叫虞有期，世人都称他为揽华君。”

　　少昙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其实以上都是我的猜测，我是看见他腰间别的白玉箫才确定他身份的。书上说，揽华君善音律，法器是一支画梁箫。”

　　她说罢，才发现韶光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因此下意识问道：“怎么这么看我？”

　　“没什么。”韶光摇了摇头，面色如常，正视前方。过了一会儿，像是忍不住要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韶光轻咳一声，道，“只是觉得你与我初见之时，有些不同。”

　　少昙知道韶光的意思，她们刚认识那会儿，她是一问三不知，明明没几天就要去琅嬛上任，却才知道琅嬛的位置，后来知道了也没用，因为她不认得紫微垣的路，还要靠韶光引她去。

　　现在，现在她虽然也不能说有多么聪明，但至少该知道的东西都知道了，再没像以前那样一遇到问题就先去昆仑找陆吾，再或者一遇到不懂的就需要韶光给自己解释上老半天。

　　她觉得这一切都要感谢把她派到琅嬛的天帝，更要感谢瓜老。

　　若不是天帝将她派去琅嬛，她还没办法接触到浩瀚天书之海。若不是瓜老时时提醒她，告诉她应该看些什么书，就算她落在书海里，也是漫无目的地乱扑腾，徜徉不起来。

　　就像今天这样，要不是几十年前，瓜老对她说“你迟早是要跟其余六界打交道的，不若多看看六界典籍，以后必有用处”，她是绝对想不到去看什么枢阳纪史，更猜不到前面引路的仙人是谁。

　　本着要韶光对她刮目相看的想法，少昙抬头扫了前面的揽华君一眼，低声道：“而且，我猜测，柏咸长老应是收了徒弟。”

　　韶光蹙眉道：“我只知道，凌伽仙尊收了行沧、索木两个徒弟，却没听说，柏咸长老收过徒弟。”

　　少昙道：“因为揽华君方才说的是‘二师叔闭关’，而不是‘师叔闭关’。”

　　韶光疑问道：“有何区别？”

　　少昙笑道：“要是他只有索木仙尊一个师叔，何必多加那一个字，所以他至少还有另一个师叔。但凌伽仙尊早在四百年前就……”

　　她顿了一下，才道：“因此，他另一个师叔肯定不会是凌伽仙尊的徒弟，而是柏咸长老的徒弟。”

　　韶光好像对少昙的这一发现并不感兴趣，也对她这不牢靠的推测并不信服，因此她只是淡淡一笑，将目光收回前方，没有接话。

　　少昙：“……”

　　过了一会儿，少昙不死心地扭过头来，盯着韶光的侧脸，道：“你若不信，我们就打个赌。”

　　韶光垂下眸子，似是在思索要不要答应，半晌，她侧头望着少昙，沉静道：“赌什么？”

　　“赌一个秘密。”少昙顿了一下，答道。

　　少昙打这个赌其实是一时兴起，她本没有料到韶光会答应，但是韶光既然这么问了，她觉得她应该好好利用这个赌注。

　　于是，她想起了天玑的话——“她的过去一片空白，就连与她朝夕相对三千年的青鸟神，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她虽然未像天玑说的那般生出怀疑韶光的心思，但是她却好奇，好奇韶光不被知晓的过去。她想知道，知道韶光在去三危山之前是在哪里，如果她以前不叫韶光，那她又叫什么。

　　她自然不能问的那般直接，因此只能用秘密做幌子，想透过韶光的秘密来窥探她的过去。

　　“若是柏咸长老收了徒弟，那你得告诉我一个秘密。若是他没有收，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少昙盯着韶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话毕，她补充了一句，“关于自己的秘密。”

　　若是真的那么不巧，揽华君叫索木仙尊一直就是那么叫的，柏咸长老也根本没收什么徒弟，那么她就把自己和天玑的事情告诉韶光，算是弥补自己此前的谎言。

　　韶光未答，只是幽幽地侧过头去，望着前方，目不斜视。

　　少昙等了一会儿，眼看着前面虞有期的剑势在逐渐往下，朝着无我山山巅在凤凰树林中暴露出来的宫殿而去，韶光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少昙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她心里失落地很，但面上却淡定：“我只随口——”

　　“揽华君。”韶光忽地开口打断少昙的话，但却是在唤前面带路的虞有期，少昙眉心一皱，只当她是要扯开这个话题，便不多言语，只抬头看向将仙剑调头，朝她们飞来的虞有期。

　　霆霓也停了下来，却没近身，只勾头看着她们。

　　虞有期御剑在韶光面前停下，和善问道：“神女，可是有何不妥。”

　　“没什么。”韶光摇头，垂眸道，“我只是想问问仙君，柏咸长老可有徒弟？”

　　少昙闻言，黑眸蓦然紧缩，她侧头，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地看着韶光。

　　虞有期不明所以，因此略带疑惑问道：“神女是说我小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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