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书

　　百年，对凡人而言，大概要比他们一辈子活的时间还要长。

　　但对于生命绵长无尽的神而言，百年不过是浩瀚时间之海的一粒粟米，弹指之间匆匆流过，不值一提。

　　少昙更是如此，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在琅嬛整理万册天书，闲暇时寻本天书专心读个一年半载，不知不觉间一百年便过去了。

　　若不是咸平来此向她传天帝口谕，她恐怕还意识不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咸平来的时候，少昙正捧着一册瓜老找给她的天书读的津津有味，一丝察觉也没有。还是咸平走到她跟前，拿拂尘在她眼前晃了两遍，她才将头抬起来。

　　见来的是咸平，少昙将手中的书放下，起身道：“原来是咸平童子，敢问童子来此，所为何事？”

　　咸平并未着急同她说正事，只是朝少昙方才看的书瞅了两眼，顺口将书封上的名字念了出来：“《华胥》。”

　　念罢，咸平抬起头来朝少昙嘻嘻一笑，道：“上神兴致真好，别的神来这里恐怕要闷死了，您却还能物尽其用，这么专心地看书。听说，上次您在这琅嬛里待了整整八个月才出去，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少昙微笑道：“童子谬赞了，还不知童子来此……”

　　“噢~是这样的。陛下觉得上神在这里待得也够久了，所以让上神明日不必来琅嬛了。”少昙开口一提，咸平这才回归正题，他从袖中取出一块金色令牌，塞到少昙的手里。

　　自己被罢官了？少昙看着手里的令牌，暗暗猜测道。

　　被罢官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少昙乐的清闲自在，只是这琅嬛中书卷千万册，其中奥妙无穷无尽，她有点舍不得。

　　咸平继续道：“陛下命上神明日启程，相继赶往仙界圣地枢阳与妖界之都苍蓝，完成仙妖二族这一百二十年的书籍更新。”

　　少昙舒了口气，她垂眸看向咸平，叹气道：“咸平童子，下次讲话可否一口气说完？”

　　咸平耸了耸肩，接着一屁股坐在少昙方才看书的桌上，随意道：“哎呀，我这不是想给上神你一个惊喜吗？你看看，你在琅嬛待了这么久，这次去仙界和妖界啊，可以四处游玩一番，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多好。”

　　“那，只是仙妖两界？”少昙确认道。

　　咸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啊，只有仙妖两界。”

　　“好。”少昙又舒了口气，最起码，这一次，不必去魔界。

　　“还有哦，陛下为了方便上神行事，特地给上神安排了一个好帮手。”咸平补充道。

　　少昙抬起眼皮：“谁？”

　　咸平：“霆霓大人。”

　　少昙：“……”

　　傍晚已至，霞光铺地，偶有白色神鸟在漫天灿烂烟霞之中腾飞，并因着霞光的映衬使羽翼泛着金色的光芒来。

　　少昙与韶光就在这流金的霞光之中并肩而行。

　　她们身段窈窕，因着金色辉光的映照，两道淡淡的倩影便落在她们脚下洁白的流云上，随着她们的走动，那两道倩影也一跳一跳地往前移动，像跟踪着她们的两只精灵。

　　前方不远处的宣曜宫门前有道紫色身影伫立，那是一个与少昙相同装束的年轻神君，还未等少昙与韶光走过去，那男子便快步迎上来，停在了她们跟前。

　　这男子是顺着霞光走来的，是以少昙最开始并没有看清他的样貌，等他走近一些，少昙便认出来了——那是天玑身旁的随行侍卫言鹿。

　　只不过，少昙觉着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过言鹿了。

　　言鹿率先开口道：“上神，四殿下请上神到宣曜宫一聚。”

　　少昙还未来的及回答，韶光已上前一步，回绝道：“请言鹿神君转告四殿下，上神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停留。”

　　少昙侧头看向韶光，皱住了眉头。

　　言鹿冷冷瞥向韶光，道：“明日上神要远赴仙界，殿下有几件公事要交代，不知这算不算要事？”

　　“自然算。”少昙疾声应道，她侧头看向韶光，抬手拍拍韶光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四殿下既然有要事交代，那我少不得要过去一趟。你先回去，等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立马就回去。”

　　见少昙这般说，韶光只得点头道：“好，那我回去等你。”

　　说罢，韶光侧身朝言鹿微微欠身，而后转身，大步离去。

　　言鹿微微侧头，注意着韶光的动静，待到韶光远去，他才回头看向少昙，低头道：“上神，我们走吧。”

　　少昙看的出，方才言鹿对韶光语气不善，两者之间似乎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但她觉得这些事情也没法问出口，于是便同言鹿闲聊了两句。

　　“言鹿，我好像许久没见到你了。”少昙与言鹿还算熟识，因此讲话少了许多客套，“可是在忙？”

　　言鹿答道：“我在三危山待了一百年，上神是有些时候没见过我。”

　　“三危山？”少昙觉得这个地方听起来有些熟悉，仔细想想，便记起韶光此前就是久居三危山的。

　　言鹿好像知道少昙在想什么似的，他接着道：“上神身边的韶光神女以前就居于三危山。”

　　言鹿突然说出这番话，再结合方才言鹿对韶光的态度，少昙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猜想来——言鹿去三危山，莫非与韶光有什么关系？

　　言鹿停住脚步，转身侧向少昙，将手往殿门一扬：“上神有什么疑问，一会儿见到四殿下，他自然会给你解答。”

　　少昙：“……”

　　天玑端坐在正对殿门的矮桌前看书，是以，少昙刚站到门口，就看到了他。少昙认为天玑一定听到了动静，但是她在门口站了许久，也没见天玑将目光从书页上抬起。

　　“上神腿麻了吗？”言鹿见少昙踌躇不前，不禁关切问道，但手却猛地往少昙背上一推，直接让少昙往前踉跄两步，跨进了殿门。

　　咔——

　　言鹿将殿门关上，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下台阶，背负双手在阶下立定。

　　少昙好不容易站稳，下意识带着讶异的表情回头，却只看到紧闭的殿门，等她再忐忑地转过身来，就看到天玑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是言鹿——”推我进来的。

　　少昙话没说完，就听到天玑冷淡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

　　“过来。”

　　天玑说完这两个字，就又将目光放回到他手中的书册。

　　少昙走过去，在天玑面前站定，但因着光线从她身后的窗户射进来，将她的影子投在天玑面前的桌子上，致使天玑手里的书册也被影子遮的严严实实。

　　天玑叹口气，拍了拍桌旁放置的软垫，抬眸道：“坐。”

　　少昙顺从地转身，跪坐在天玑身侧的软垫上。

　　天玑将书册翻过一页，目光也随着落在新一页的开头，他看得认真，因此说话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听说明天你要去枢阳宫？”

　　少昙点头：“是。”

　　天玑：“霆霓和韶光同你一起去？”

　　少昙点头：“是。”

　　天玑：“去完成近一百二十年的典籍更新。”

　　少昙点头：“是。”

　　天玑：“照顾好自己。”

　　少昙点头：“是。”

　　天玑侧过头来，目光深沉地望着少昙，道：“小心霆霓和韶光。”

　　少昙点头：“是。”

　　随口应了一声之后，少昙察觉不对，立马抬头，诧异道：“小心霆霓和韶光？！什么意思？”

　　天玑却没有着急回答少昙这一问题，而是缓缓皱起眉头，道：“你没有认真听我讲话。”

　　少昙未理天玑莫名其妙的疑问，而是直起身子，抬手抓住天玑的手臂，追问道：“你方才说小心韶光？她有什么问题？言鹿之前去三危山是不是和韶光有关？”

　　“你不该这么紧张。”天玑瞥了一眼少昙紧握自己臂膀的手，抬眸道，“你们不过才认识一百年而已。”

　　少昙皱眉道：“这不是重点。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天玑将目光落回书册上，他盯着书册上的某个位置，沉沉道：“韶光是三千多年以前出现在三危山的，而在她去三危山之前，神界是没有韶光的。”

　　在她去三危山之前，神界是没有韶光的。

　　什么意思？

　　少昙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意思是，韶光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三危山的。”天玑直接转身面向少昙，他抬手按住少昙的手臂，一字一句道，“她的过去一片空白，就连与她朝夕相对三千年的青鸟神，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少昙道：“这又能说明些什么？”

　　天玑道：“心里有鬼，才会隐藏自己的过去。”

　　少昙道：“那又如何？”

　　天玑道：“她来历不明，留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少昙皱眉道：“所以？”

　　天玑：“你要提防她。”

　　他的目光沉静又冷厉，带着不容少昙拒绝的果决与武断。

　　闻言，少昙毫不犹豫地挣开天玑的手，站起身来。

　　她俯视着天玑，冷声道：“韶光是我的侍从，她的事情我自己会查清，不劳四殿下费心。四殿下公务繁忙，少昙就不打扰四殿下了。”

　　说着，少昙便转过身去，快步走向殿门。

　　她与韶光朝夕相处一百年，韶光品性如何，她自认为没有谁会比她更清楚，她早已将韶光当成自己的朋友。而现在，天玑为了自己私下去调查韶光，更要自己提防韶光，这让她不可抑制地生出对韶光的愧疚来。

　　她忽然有一种背叛朋友的耻辱感。

　　而且，这是天玑又一次擅自干涉她的事情，纵使，如陆吾所说，天玑所做的皆是处于保护她的目的。

　　但，她还是对天玑的独断专行接受无能。

　　所以，她不愿意再同天玑待在一处，反正每次见面，他们总要生出尴尬和芥蒂来，那倒不如两不相见，省的惹彼此不悦。

　　“站住。”天玑冰冷沉重的声音向她的脊背砸来，但她在气头上，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止住步子。

　　眼看到了殿门前，她就要抬手去开门。

　　“啊！”少昙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一股力道猛地往后一扯，致使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转去，她的肩膀被天玑突然伸出的手扣住，猛地往后一按。

　　这一按 ，使她脱力后退两步，然后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脊梁隔着什么柔软的物什撞在了殿门上。

　　天玑一只手垫在她的脊背上，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紧皱着眉头看着她，面上气愤的情绪明显至极。

　　言鹿听到殿门突然发出“咚”的一声，于是立马跑上台阶，站在门前，试探问道：“殿下？”

　　天玑目光冷飕飕地盯着少昙，他轻启薄唇，冷声命令道：“出去。”

　　“是。”言鹿听到命令，直接跃下台阶，退到了宣曜宫的宫门处，而后面朝宫门外，端正地站好。

　　少昙低头使劲挣扎：“请四殿下松手。”

　　天玑沉声道：“不松。”

　　少昙气愤抬头，狠狠道：“天玑你……”

　　“怎么不叫四殿下了？”天玑冷鸷地盯着她，他语气还算的上平和，可是搭上他这燃着怒火的眸子，就不难觉察出其中隐忍的怒气。

　　少昙深吸了一口气，抬眸冷冷盯着天玑黝黑的眼眸，逞强道：“四殿下，你如此举动——”

　　实非君子所为……

　　少昙的话没说完，不过这话倒不是被她自己给吞回去了，而是被天玑的嘴唇给堵了回去。

　　天玑的嘴唇紧贴在她的嘴唇，唇瓣厮磨着她的唇瓣，舌头舔舐着她的牙齿，将她要说出嘴的话尽数给堵了回去。

　　天玑本来没想这么做，可是他觉得少昙实在有些任性，他为了她，已尽可能将所有可能伤害她的祸患扼死在摇篮里，可她却为什么总是把他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这本来也没什么。

　　但她偏偏每次生气的时候都要用“四殿下”这三个字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她难道不知道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会让他难过地几天几夜睡不下？

　　天玑觉得生气，又觉得这样还不够让少昙长记性，于是直接张口，在少昙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嘶——”少昙其实并不懂天玑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所以天玑亲她的瞬间，她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天玑张口咬了她，她才吃痛轻嘶了一声。

　　等到天玑放开她，她才茫茫然抬起头来望着天玑，她抬袖擦了擦嘴唇，立刻回到方才同天玑置气的状态，义正言辞道：“四殿下在做什么？”

　　天玑：“……”

　　“没什么。”天玑闷声道。

　　他后知后觉，少昙自从有意识起就生长在西天梵境，再后来，她来了神界，由轩辕帝君和少昊帝君教导，无论如何，佛陀们和两位帝君也不会告诉她这些事情。

　　加之，此前他虽然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冲动想法，但都被他还算强大的自制力克制回去了。

　　是以，这是他第一次亲少昙，必定，也是少昙第一次被亲。

　　少昙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好像也很正常。但是，天玑没料到少昙会是如此反应，再不济，少昙也该给他一巴掌，斥责一下他方才的轻浮才是。

　　所以，他现在心里闷闷的，面上还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懊恼。

　　天玑的话并没有将少昙搪塞过去，她虽然在气头上，但还是对方才那种前所未有的酥麻眩晕感有些好奇。

　　她问：“可你刚才，那么做是什么意思？”

　　天玑侧过头去，避开少昙此时这种懵懂的目光，他咳了一声，答道：“亲……”

　　不行，他说不出来。

　　少昙仰头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见他突然停下来了，忍不住皱眉道：“亲什么？”

　　闻言，天玑突然将头转过来了，他垂眸认真地盯着少昙的眼睛，看着少昙黑眸中所流露的好奇、期待、懵懂，觉得这一刻他们好似回到了仙妖大战之前的那两百年，少昙也还是那时贪玩无知的小青莲，不会像现在这般总与他争执，总与他陷入疏离的境地。

　　天玑视线下移，将目光定在少昙略显红肿的嘴唇上，他停顿了一会儿，哑声道：“昙儿？”

　　“怎么了？”少昙觉得天玑有些奇怪，她觉得这情状和当年月车上天玑喝醉的情形何其相似，所以，她扶住了天玑的手臂，温声道，“你先放开我。”

　　“我只是怕你有危险。”天玑冷不丁地说出这句话来，见少昙猛地愣住，他抬手将少昙揽到自己怀里，轻声道，“我只觉得韶光来历不明，怕她会对你不利。你若是觉得她没有问题，那就好了，方才那些话也当我没有说过。”

　　少昙因着天玑突如其来的放低姿态有些愣怔，她顿了一会儿，便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天玑的后背：“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还有。”天玑突然松开她，将他们的距离稍稍拉开，又用方才那样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

　　少昙疑惑道：“什么？”

　　“这里。”天玑抬手，用食指轻轻点了点他自己的嘴唇，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语气也突然变得很郑重。

　　天玑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令少昙有些无所适从，她盯着天玑微红的薄唇，小心翼翼问道：“这里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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