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回忆里

　　南京的夏天像是火。蝉声交替争鸣，让人无法安睡。

　　从燥热中醒来的孔瑞中掀起了纱帐，迷茫地在床沿坐了一会，穿好鞋子。睡前泡的茶水虽已凉了，但仍是夏天的温度。端起搪瓷大杯，孔瑞中喝了一大口，缓解了身体的叫嚣着地对清凉的渴望。

　　走到窗前，撩开花布帘子一角，外面的大太阳带来的热气争先恐后挤进孔瑞中的小屋子里。皱皱眉，放下帘子，看看简陋的屋子，孔瑞中心中又是一阵难以言述的起伏。

　　对，心绪又回到了以前。

　　以前的屋大、有格调，孔瑞中还能想起客厅里的那架钢琴——光照在钢琴的色泽一一在目。南京夏天的燥热本也可以轻松度过，苏州避暑的宅子，冰镇的水果······但是那都与现在的孔瑞中无关了。

　　现在的孔瑞中，只是一个年近30的纺织女工，能有一个小屋子，已经是那群女工中的幸运儿了。

　　盘弄着睡衣上的蕾丝，这是南京解放前买的，那是以前孔瑞中多到不想要的衣服，现在却是格外珍贵。

　　晚上还要上工，心中这般想着，孔瑞中收敛了小情绪，打开衣柜换上了工作服，小心翼翼将换下来的睡衣挂入衣柜中。麻利地给自己编了两条辫子，关上衣柜时，孔瑞中忍不住摸了摸挂在衣柜正中的旗袍，眼眶忍不住就红了。

　　这件旗袍，是爸爸给的新年礼物。

　　孔瑞中的眼像是坏了的水龙头一般，不住的流泪。到底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过去，过去那些都是过去了的，不是吗？南京解放了，那个曾经那么疼爱你的男人也离开了，留下你一个人呆在这里。

　　没有了华服的孔瑞中，没有了才情的孔瑞中，没有了一双鲜嫩玉手的孔瑞中，没有了他的孔瑞中，像一条突然被扔进了垃圾堆中的娇生惯养的金吉拉猫，失去了一切，没有他人的供养，金吉拉猫该怎么活下去。

　　14个月过去了，孔瑞中从闺秀变成了工人，只拿了那个男人留下来的一些值钱的饰品换了些金子，买下了这座小屋，破烂的小屋。

　　而在这糟糕的一切之前，父亲因为与孔家沾了些关系，茶叶生意做的稳稳当当的。自己也不负家人的期望，考上国立中央大学。最后自己也会与陈启民也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谈婚论嫁。

　　但是就如启民与她吵架时所讲，她只是一个狭隘的小女人，满心只有儿女情长。可是当南京解放，启民一人独身回香港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之前的自己有多么多么愚昧。

　　不关心时事的她，一心只沉迷于钢琴中，说来也可笑，本来是音乐系的才女，最后，却落得个以体力为生的结果。

　　无果，追求无果。

　　“月圆月缺，就像人生变化无常。”

　　孔瑞中举起钢笔，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

　　夏日的白天是漫长的，临近傍晚，远处的天色仍旧是白色，惨惨淡淡，像极了孔瑞中略带沧白的脸色。

　　不远处的钟塔发出幽远的金属声，提醒着住在它脚下的人们，六点到了。无论怎么伤心，生活怎么变化，六点都会到的，而且不久之后七点也会到的。

　　孔瑞中放下手中的笔，盯着小镜子里自己红肿的眼，苍白的脸，无力感油然而生。

　　良久之后，破旧小楼里响起了202住户的关门声。

　　101正在炒菜的吕姨从厨房的窗户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走到门口养着睡莲的乌缸边，伸出手轻抚已经合拢的睡莲，对着水面，稍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然后走进路边林荫，越走越远。一声嘀咕从油烟中冒出：“小姑娘又没切饭喽。”

　　步行10分钟就到了厂里，进入车间，闷热的感觉扑面而来。

　　孔瑞中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擦了擦板凳上的棉花细屑，熟练的上工，坐下开始清花——把棉花中杂物清除，再将清理过的棉花搓成细线。

　　工作很简单，但是很辛苦，一年的工作使得孔瑞中认识到生活的不易，自己养活自己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车间织布机嗡嗡作响，闹的孔瑞中有些头疼，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旁边的杜红用胳膊倒了倒孔瑞中，低声说：
　　“小孔，你怎么啦？马上新主任要来检查工作啦。”

　　孔瑞中放下手中的棉花，用手指按了按眉心，轻声回到：“红姐，没事，就是没吃晚饭，饿的有些不舒服。”

　　听到此话，红姐嗔怪道：“哎呦，晚上上工还不吃饭，小姑娘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哦。”

　　孔瑞中听着红姐对她的关心，心中涌上淡淡的暖意 。她笑着对红姐说：“今天实在太闷了，没什么胃口。”

　　红姐听见孔瑞中说没胃口，忙把手往工作服上擦擦，作势要起身，道：“我在家里熬了一些绿豆汤带了点来，我拿点给你喝喝。”

　　孔瑞中按住红姐，道：“红姐我自己去吧，放在柜子里了是吧。”

　　红姐看着已经站起来的瑞中，也没有再客气：“对，你自己去也行。”

　　孔瑞中点点头，向休息间走去，刚刚迈出第一步，一阵晕眩袭来，便有些站不住，随手扶了身边的东西，可是下一秒，“砰”的一声，架子倒下了，架子上处理过的棉花洁白如雪，在孔瑞中四周扬扬落下。

　　孔瑞中依稀像是回到了去年的冬天，陈启民回香港的那天也是下了雪的，那时候，学校里已经停课了。

　　孔瑞中帮着陈启民收拾回港的行李，忍着一圈圈在眼中打转的眼泪：“启民，你会回来吗？”孔瑞中看着与自己相爱了三年的男人，泪如雨下。

　　回应她的是陈启民熟悉又温暖的拥抱：“傻瓜，你在这儿我怎么可能不回来。我都答应伯父要照顾你一辈子了，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陈启民的眼里满满的都是不舍和坚定：“现在情况危机，我只能买到一张船票，但是爷爷病危，我不能不回香港看他。”

　　孔瑞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使劲在陈启民的怀里点头。

　　那天她没有送陈启民，她看着陈启民提着箱子的背影渐渐远离学校的大门，默默流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回到宿舍，桌上静静躺着陈启民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一张明信片：

　　“卿卿瑞中：
　　等我回来娶你。
　　启民”

　　本来以为就是和往常一样的别离而已，几个月之后启民会回来，会给她带她最喜欢的意大利的香氛。

　　结果自此次一别，再无见面。

　　脑子里充斥着与陈启民分离的画面，孔瑞中意识渐渐模糊，最后只听见了杜红姐的惊呼。

　　眼前一片虚无，就像是一场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