鹂鸟

　　我在这里，记录一些有关于我无法望及希望的故事。我，是一个医学生，是千千万万个医学生之中平凡的一个。这段无望的喜欢，或者说是爱吧，对于这两者我很难分清。总有人说喜欢是折花而爱是滋养，那么我的这份感情姑且算是爱吧。
　　他是我高中的一个同学，我不敢妄称是他的朋友，他朋友太多了。他的成绩在我高中的年纪可以说是名列前茅，在我们班从没有出过前五名。他非常的开朗，似乎跟谁都能混得很好，就连我们那位以脾气臭又死傲娇而在全校闻名的班主任都十分喜欢他。他擅长很多运动，曾经跟我吹嘘要不是家里不允许，他想去成为职业篮球选手。他的缺点，大概就是开玩笑不知道轻重，总是把班里的女孩子惹生气。
　　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高一上学期冬天的清晨。结束早自习后，灰蒙蒙的天终于被朝晖撕破一个金灿灿的裂口。橙黄色的暖光从那裂口倾洒在广袤的平原。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教室是我们班，所以我们总能霸占走廊尽头的窗户，在背英语催眠的清晨吹吹西北凌烈的寒风让自己回归清醒。
　　他坐在突出的阳台上，身后是万丈的暖光，可那照亮万亩土地的浩荡朝辉却为他温柔的勾勒出一圈暖黄的毛绒边，是那样的温柔又温暖。我曾昏暗的过去，一瞬间被点亮了。喜欢这种感情，对我的过去来说实在是太少了。但是那一瞬间，我心间突然有一种暖意，我恍惚就明白了，我对一个刚刚熟悉的同学，甚至还是男生，产生了喜欢这种感情。
　　我之后常常会想，如果当时那样一个场景，坐在那的是另外一个人，我是不是会喜欢上那个人。但是这种可能已经不会发生了，因为喜欢就是因为一个特定的场合特定的一种精神状态特定的一个人而产生的。
　　那之后，我有意无意地在接近他。问他一些数学题，尽管很多我已经知道了正解；在他邀人打篮球的时候加入他们，虽然我对篮球一窍不通；在他趴在课桌上补交的时候帮他盖上羽绒服，虽然我知道教室这么足的暖气不会让他感冒……那份懵懂的喜欢，是我青春的一份珍宝，他是那珍宝最最闪光的地方。我会为了他蹭过我的手背而高兴，会因为他搂着我称兄道弟而欣喜，会因为他的每个表情而心动。
　　说一件我印象深刻的小事吧，虽然这件事实在是让我感觉有些丢人。
　　有一次晚自习后的大课间，他坐在我旁边，突然问我我们班某个女生是不是长得有点好看。我有些茫然，因为我跟异性接触的确实有些少。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无法言说的感觉。他挠挠头，啧了一声，说他觉得那个女生眼睛不是那么好看。那个女生当时就在我们教室的中间大组跟人聊天，我转过去看她，笑起来：“双眼皮大眼睛，挺好看的啊？”他摇摇头：“你们怎么都喜欢大眼睛啊？问一个都是这么说……不觉得单眼皮也很好看吗？”我苦笑：“你也是双眼皮好吗？你让那些想办法变成双眼皮，又贴什么双眼皮贴又割双眼皮的咋办现在就是大部分人都喜欢这种，楚楚可怜的多好看。”
　　然后他沉默了，我感觉有一股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有些害怕的抬头看他，怕他看出我心头对这个话题的抵触，我不希望在他面前留下任何对他不耐烦的印象。他盯着我，我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想起曾经在内蒙古见过的海子。那委屈地落在大漠上的一处处小湖，清澈地倒映着那里高远的天空，就好像是苍穹打碎了一块掉在了那荒芜的土地上。而那清澈的海子和一望无际的大漠，就在他眼里。
　　“你的眼睛就很好看啊，我觉得。”他说，肘着脸，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对他当然只像是一句玩笑了。可是我突然，一切委屈与伤心涌到喉咙里，将我整个人梗死。我不敢说话，我知道我一张口，眼泪肯定会不争气的掉下来。
　　这句话，在当时我的前十六年的人生里，只有我奶奶说过——那个抚养我长大，无微不至照顾我的慈祥的老人。我的父母，非常的忙碌，很少能够见到面。我记得的，我们见面就没有什么好的交流。他们一直在单方面的嫌弃我，说我一张脸别的都还行就是眼睛不好看，说我学习也就看得过去的样子，体育彻底就是一窍不通。我总是想反驳，不是这样的。我将跆拳道的获奖证书带回家，他们会说肯定有比我更厉害的人，我太骄傲了；我将画画赚的第一笔钱给他们看，他们会说我一天正事不干；我曾考了年级第一而受学校表扬，他们会说我只有这一次还可以尾巴就翘上天了。我努力努力又努力，要的不是他们多么的夸奖我，只是一句“你做的真好啊”而已，可是这一句认可在他们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我奶奶在我受挫时鼓励我，在我得到优秀的成绩时夸奖我。我的朋友们，男生们很少会有这种互相的夸赞，我们总是收敛称赞与羡慕，变成玩笑话或者段子，甚至有时还会说的过分而让对方伤心。
　　而我亲爱的奶奶，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一瞬间痛苦的龙头打开了，过往的一切汹涌而来如同早已千疮百孔的水坝顷刻就被汹涌的水流冲毁。
　　“你哭什么啊？我没说过分的话吧？”我大概是没有守住眼泪最后的防线，这让他慌了。但是他仍然小声问着我，用身体挡住班里其他同学的视线，照顾我身为一个男高中生微妙的尊严。我捂着脸，他抽过来好几张纸慌乱的捂在我手上。我接过来，喉咙依然是被什么堵着的感觉，挤不出一句谢谢。于是那个晚自习，他坐在我同桌的位置上，一边做题一边在我断断续续哭着的时候给我递过来纸巾擦眼泪。
　　现在想想那真的是我的黑历史，他大约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情了。哈，但愿他不会看到这篇文字，不然被他知道我喜欢他，他会觉得恶心的。
　　对的，当高中时期的我意识到了他并不可能喜欢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绝望，而是试图像他对我一样，也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朋友。那次哭完之后，我真的觉得他要是当了别人的男朋友，肯定是那种忠犬型的。每天都凑到我旁边，甚至换了座位成了我的同桌。我想他大概是觉得让我哭的那么惨的人是他吧，所以出于愧疚才会跟我关系变得更好，又或者他觉得他算是分享到了一个我的秘密，爱哭之类的，所以觉得我们的关系更亲密了。
　　我们偶尔会拌嘴，因为一道题或者因为一场球赛因为一把游戏等等等等的小事。但是不管哪一次我佯装生气都会等来他凑到我旁边，或者下巴放在桌子上或者猫在我胳膊旁边，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在那说“我错了”。你以为我吃这套吗？我当然吃。
　　他头发很软，但是从来都是非常精干的那种发型，好几个人劝过他要不要留长点然后毕业了相约去烫头发，他都说留长了不伦不类的，害得我摸不到金毛犬长度的手感。好吧，我遗憾的点是很奇怪。
　　高中的三年在忙碌的学习生活和偶尔的打闹之中，流逝的非常迅速。总觉得三年还长，但是似乎是一瞬间高考就在眼前了。现在回忆起高中的时光，有些东西是刻在脑海里的，怎么都忘不掉。曾经觉得我就算毕业也不会忘记数学老师训我们的腔调、食堂难吃的饭菜和班主任揪着我骂的嘴脸。但是现在啊，真的很多都想不起来了，唯独他，我怎么驱赶他都不会从我的脑海里走掉，就像以前他每一次都会再黏上来一样。
　　毕业来的很快，结束高考的那一瞬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但是想到之后的每一天都不能见到他，就觉得有些遗憾。毕业酒进行到了很晚，结束后我们几个还去KTV续了一局。其实我酒量算是不错，那一天也是斟酌着在清醒与飘忽之间喝的。但就是借着那恍恍惚惚的架势，我抱住了他。就仅仅是抱着，甚至有些粗鲁的搂紧他的脖子，好像怀里抱着的不是个人而是一抔沙，轻易地就溜走了。他喊我快掐断他的脖子了，我却死犟着抱紧他。似乎那时仍然懵懂青春的我，已经预测到了未来不可能再有他搂着我一起出去耍的日子。
　　分别的时候，我们说每次放假都要聚一次。但好像一语成谶，每一次都会少几个人，再也凑不齐一帮哥们儿。我跟他，也就一别四年。
　　我大四的时候，家里出事了。
　　我的母亲，在单位突然昏倒住了院。那时候我刚刚结束期末的考试，正在想着联系研究生导师，却被我父亲命令一般，赶回了家。当我看到病床上的母亲的时候，我有些不真实。我非常感谢他们，给我这样好的生活条件，供我去读书去深造。但是我始终无法与他们亲近，隔在我们之间的空气墙没有一天被削薄一毫米。
　　但是我嗅着消毒水的味道，轻轻碰碰我母亲苍白的腕子的时候，我感觉那堵墙顷刻破碎散落。她用力拽着我，像是在拖拽着她生命的最后一口气一样。她说这么多年因为工作没能够陪我是她的失职，昏过去的时间里她就像做梦一样，她梦到带着小小的我在曾经那个老院子里玩耍的场景。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说着对不起，嗓子嘶哑地像是刚被沙尘暴侵袭过地土地。我心里一阵一阵泛着酸意，我也很对不起他们。大学的几年里，我跟他们见过的面，一双手就能数过来。甚至有时候她出差的时候来找我，我也会谎称在忙。
　　好像十几年的隔阂突然被打破了，她变成了一个好妈妈，我成为了一个好儿子。而我也深深明白，我作为一个“好儿子”，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于是我跟他的联系，就这样慢慢淡了。我有些遗憾，但是四年的冲刷，那份喜欢已经不像曾经那样闪闪发光。他确实是点亮我生活的人，但我相信我一定有能力喜欢上除了他以外的，正确的人。
　　母亲因为之前过劳加上心脏不好的原因，提前内退了。她去了我准备考研的学校所在的城市居住，说我能成功考去那里，她就可以直接在那照顾我。因为刚跟母亲冰释前嫌，我很珍惜这份亲情，这是我不长的人生中难能可贵的感情。
　　考研很辛苦，我觉得比高考难上好几倍。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一次考试离我写下这些文字更近，所以一切辛苦来得更真实。我在这个呆了四年的陌生城市拼搏，在黑夜与白昼之间奔波。是为了再次满足母亲的期望还是为了自己，在茫茫书海之中，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出发的目的了。这其中的孤独和辛苦，我觉得无法言说，只有自己去拼命尝试一次才会懂得。反正最后，我成功考走了。
　　换一个陌生的城市奔波，换些导师与同学相处。明明大气和海洋是连接着的，我却觉得空气的味道都不同。当我一路赶来这里，在学校门口下了出租车之后，我居然觉得这里莫名的熟悉。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一种熟悉感。也许是因为我在阴雨蒙蒙连续几月见不到太阳的南方呆的太久了，久到忘记北方的空气如此干燥阳光这般耀眼。
　　他的身影不断在我脑海中闪过，一次又一次，以至于我在大学校园碰到他的时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跟我打招呼，迎面过来，我又想哭又想笑。你说说，我刚决定放下他当个乖孩子，他就出现了。他冲来拥抱我，我往后缩了半步。那种切切实实扑在怀里，肉碰肉的感觉，跟我每一次半梦半醒回忆的那个拥抱完全不一样。它真实地让我想哭，我好想揽住他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拥进他怀里，可是我又不敢。欣喜与害怕，像迎面相撞地寒流与暖流，在我这里落了瓢泼大雨。
　　“你都多久不跟我聊天了，小白眼狼？爸爸当初怎么养你的？”他说，我哽咽，无法回答。我说过，他就像是一只温柔又温暖的大型犬，开朗明亮。他是点亮我人生的一道光，我当时才明白，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我无法从记忆里、从心口割舍的一部分。我忘记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我只记得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那个场景都觉得我真的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没有住宿舍，母亲在附近租了房子，我每天都会回家。跟同班同学相处的还可以，但是除了他，几乎没有能聊很多的人。我总觉得他没有变，他还是那样，爱笑爱闹做事情不计后果从不畏惧。我像是伊卡洛斯，朝着太阳拼命扇动翅膀想要触碰它的炽热，却没有想到自己蜡糊的翅膀终将融化，而我也只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我已经不像是高中那样，心系他的一颦一笑。可是他总让我的目光无法转移，似乎他走在人群中，都是一个闪亮的光点。我承认这个时候我打脸了，对他的那份喜欢随着不见面的日子的增加只会几倍几倍地堆积在我心里，它不是暗淡了，而是透过回忆中那暖黄的阳光将我整片视野都照亮。
　　我很矛盾。
　　我该怎么办？
　　就这样，我在学业亲情与爱情（单恋）之间，像一个将要筋疲力尽溺水的愚者，在水面浮浮沉沉，却仍然妄图寻找一个好的结果，给它们三个一个和谐又美满的结局。我相信你从这篇文章的语气就能看出，这不是小说，所以它不会像小说那样有一个完满的不留遗憾的结局。
　　在研究生毕业的毕业酒后，他送我回出租房。路上暗黄的路灯照着柏油马路，和摇摇晃晃的我们。我没有醉，他醉了。对的，一个醉汉喊着要送我回家，不答应还抱着不放手的那种。我对他的撒娇或是认错，从来没有招架之力。只好带着他在学校周围转转，希望他早点醒酒让我把他安全送回寝室。母亲刚才就打电话催我回家了，这回口袋里又是嗡嗡的震动声，我叹口气，一手扶着他一手掏出手机要接。
　　结果这醉汉，啪地一下把我手机打掉了。“不许跟别人打电话。”他说，涨红的眼睛盯着我，“看着我就行了。”我敷衍：“好好好，看着呢。”奔三的人了，还是那么孩子气，我叹口气想弯腰去捡手机。他噌地窜出去捡起来，电话已经被挂了。我有些生气了：“干嘛啊你？”他皱起眉头盯着我，好像被摔了手机又被挂了电话地人是他一样，委委屈屈的。“我错了，你别凶我，别转过去，看我好不好？”央求一般，“别再消失了，别不理我，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了……”他的话是不是对我说的，我当时已经懵了，脑子完全不够转。
　　我沉默地看着他，而我的灵魂仿佛是脱出了我的身体在上空俯视着两个凡人在那被七情六欲困扰。那一瞬间，也许是因为汹涌而来地感情太过复杂而剧烈，我竟然一瞬间内心毫无波动。我扶起他，向着他们宿舍走去。任凭他大力拉我，在那哭喊我都没有停下。我只想把他安全送下，然后一个人安安静静想想，我该怎么办。
　　飞蛾问自己，活着还是扑火？
　　我这个人，爱多想又懦弱。我没有他不计一切的勇气，没有抗拒一切阻碍的希冀，我甚至还有一个心脏脆弱的母亲——她知道她的儿子喜欢别人家的儿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很害怕，害怕到希望时间就此停顿，我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但是时间就像是一只贪吃的巨兽，它从不停下吞吃过去的动作。
　　飞蛾最后选择活着。
　　我逃了。
　　他又找不到我了。那一别之后，我几乎是处处躲避着他。我刻意的不去关注他，视线不再落到他身上而是慌乱地躲避开。对，我就是怂，我不会为了这份没有人会祝福甚至充满坎坷的感情而放下我好不容易拥有的亲情。我太懦弱了，真的，一次又一次，我恨我自己却又不知道如何改变。也许看着的你，在那时会有更好的选择吧？但是我很蠢，我逃了，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地。
　　时至今日，我心头这个坎仍然没有能够跨过去。我总想着，他就是我人生中的一轮白月，静静地高高地挂在那里。我记得我曾经差点触碰到它温柔的面庞，但是那些都只能封存在回忆里。现实中，我还是要背负着所有过往，沉沉地往下走。
　　晚好，我的少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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