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子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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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尧臣(十三)


      宋玉说太子生来体弱,需要休养,中途有人拜谒,也不得见。

      朝臣从未见过太子,不免生疑,私下里议论纷纷:有人说,太子先天痴呆,宋玉怕有心人知晓真相,蠢蠢欲动,才以此为托词,不叫大家看见;

      更有恐怖的传言,是说国师看管不力,太子早就夭折,现在的东宫里空空荡荡,其实并无太子。宋玉是怕承担罪责,才加以掩饰,以欺瞒天下。

      有人上折请求太子出面,可惜先帝对国师深信不疑,又耽于玩乐,一三五逗狗,二四六掷骰,早将朝政抛之脑后,见了折子一笑置之。慢慢地,大伙从大声说变成小声说,再至于习以为常、得过且过的不说。太子成了一道存在但虚无的影。

      但季尧臣心里总放不下。
      钱唐水患过后,他对先帝死了心,便更一门心思地想去看看这谁也没见过的太子,至少确认他到底是不是活着,生怕这国家的未来也毁在宋玉手上。

      此事他未曾与别人说过,只是在夜里默默地想,心一横,便决定挖一条地道去瞧瞧。藏经阁仓库内有充足的蜡,还有罗盘,很方便行事。

      每当夜半十分,他脱掉外衣,将藏在院落里的铁锹取出。他是农家孩子出身,对农具的应用得心应手,每日能挖两个时辰,一趟趟将土堆在后院,以一张破床单遮盖。他的住处平素无人来往,无人发觉。

      就这样,一旦心情沉郁,钻了牛角尖,他便去一门心思挖土,好像这条地道能给他所有的解答,直到大汗淋漓,上不来气方停止。
      从秋挖到冬,土壤上冻,停了几月。直到次年春天,土层越来越薄,终于有一天里,挖通了东宫的后园。他心情激荡,扔下锹刚要爬出,适逢一队人经过,季尧臣心跳如擂,忙将头低下。

      月色之下,寝殿后门敞开,一队身着纱衣的宫女捧着托盘静默地鱼贯而入。托盘内食物飘香,仔细看去,是些酱肘子、清蒸鱼一类的菜肴。
      季尧臣有些疑惑,正值半夜,谁在传膳?
      这时,他忽而想起,东宫每月食物支出总是一大笔,他从前以为是宋玉借着太子的名头中饱私囊,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如此……
      他在地下等了一等,不一会儿,又见这群宫女依次走出来,只是手里拿的变作了空盘。
      难道真的是太子半夜饥饿,故而传膳?他亦见过达官贵人用膳,这么多吃食,足以一个小宴的量,会不会太多了些?

      这时,大殿“吱呀”地关上。先前垂头不发一语的宫女们,似乎被按动了开关一般,纷纷伸着懒腰,放松手臂,嘻嘻哈哈打闹推搡起来,身影交错摇晃,一忽儿,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再一看,那些宫女一个也不见了,唯有风轻轻吹着枝条,沙沙作响。

      季尧臣吓了一跳,冷汗淋漓,回去后便大病一场。
      可未曾见到太子,他始终不肯死心,病愈之后,他又鼓起勇气从地道通到了东宫几次。发觉每日夜半,都会有一队宫女从后门来送餐,不多时再端着空盘离开。

      季尧臣心内疑虑更重,他望着那扇紧闭的、精致的雕花栅格门。
      太子当真住在宫殿里?
      为何每日半夜传这么多吃食……可是还有旁人,与他一同用餐?

      这念头折磨着他,压过了忌惮,他拽着树藤,从地道中爬出,切切实实站在庭院里,腿有些发颤。环顾四周,更觉诡异,因为东宫后院草木枯萎颓败,黑如焦土,不像是有人打理的模样。

      他举着烛台,踉踉跄跄地靠近那殿门。待走近,吓了一跳,只见后门的几扇透气的矮窗皆被钉板钉死,如废宅一般,幸而门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欢笑和歌声,好像有不少人喧哗,十分热闹,这才叫他松了口气。

      声音自门缝里传出。
      季尧臣慢慢矮下.身,从门缝往里看。

      一盏昏暗的幽灯晃动,四个身材纤细的红衣女子跪在地上,一面拍着手唱歌,一面用膝盖跪地行走,她们肩上扛着一竹竿做的辇,抬着它进进退退,晃晃悠悠,似在玩耍嬉闹。
      轿撵上的人,宽袖垂落于轿撵边,发出一阵阵鼾声。

      灯照在他脸上时,季尧臣看清人脸,瞳孔一缩。
      那“人”人足足有三人宽,下巴上的肉堆了两三层,如一摊淤泥一般堆叠在轿撵上,挤进每一个角落,只将那竹竿压得向下弯曲,好似马上就要折断。

      随着竹撵晃动,他的头歪向一旁,头上的冠冕忽然“噗噜噜”向下滚落在地,将他惊醒,他拿手揉揉眼睛,醒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一根鸡腿,放在嘴里啃食起来。
      再转过脸时,季尧臣看见一张肥胖得五官变了形的脸,眼窝乌青,眼睛闭着,似乎全无视力。

      而那那几名抬着轿撵的红衣女子裙摆下忽然蹿出了几条毛茸茸的尾,她们嬉笑着扭过脸,弯眼尖嘴,浓妆艳抹,皆是似人非人,似狐非狐的脸。
      “啪”,蜡烛猛掉在地上。

      季尧臣惊得后退几步,连滚带爬地想回奔逃,再有意识时,已是脸朝下摔倒在地道内,鼻端尽是腥潮的土,鼻梁隐隐作痛,好像噩梦惊醒,身陷一张巨大的罗网之内。

      难道方才那轿撵上那“人”,就是年方八岁的太子?
      季尧臣心里一阵钻心的痛,不知道是为了这个可怜孩子,还是为了被蒙蔽的天下人……

      有谁知道?有谁知道,天子之后,社稷之主,早已经让国师养成不成人形、无法行走的一滩肉。脑海里再次想起方才那怪诞画面,骇且反胃,一阵干呕。

      地道憋闷,叫人呼吸不畅。
      季尧臣咳呛抽泣着翻了个身,大口大口呼吸,胸口如压了块巨石。这瞬间逼得他张开眼,刺目光芒灌入,纷乱梦境退去。

      朦胧之中,一只毛蓬蓬的红毛野兽趴在他身上,一对绿幽幽的眼,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季尧臣身子一抖,一个激灵醒来。
      却原也是做梦。

      压在他身上的,分明是那小鼻子小嘴的小妇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奇异香气。
      她恶狠狠地看着他,用手拽了拽他的胡子,忽而把头枕在他胸口,满足地听了一会儿心跳,又扒拉开被子,偷偷向下摸去,还偷瞄了他一眼。

      苏奈心里正在骂人,这男人,竟然敢把她从窗户丢出去!好在她动作敏捷,扒着窗棂跳了回来,还不是骑在了身上。
      怎么报复才好呢?

      不如趁他睡着,先蹭他一点阳气?这样好,也不算赔本。谁知还未摸到腰带,季尧臣就突然一睁眼,吓得她动作一停。

      不过,季先生好像是睡糊涂了,身上虽绷得紧紧的,却直挺挺地躺着,目光迷蒙,未曾想起来打骂她。
      半晌,季尧臣转过脸看着屋顶,眼角静静地淌下了一滴泪。

      苏奈吃了一惊,伸出爪子抹去:“咦,先生做噩梦了?”

      这小妇人说话一向矫揉造作,此情此景听来,却鬼使神差地渗进心里,恍惚中听出几份温柔熨帖。
      季尧臣刚意识到这一点,鸡皮疙瘩立刻爬满背脊,一股暴躁的腻烦逼到喉咙,猛然将她推了下来,翻身冲着墙:“下去。”

      苏奈冲着他的背影呲一下牙,却摊平在床上,尾巴翘起来一摆一摆。
      下山久了,她对凡人有了深入一些的了解。凡人和她们兽类完全不同,看上去的样子和实际的样子,可能完全是两样。

      比如郑大,说话时唯唯诺诺,都不敢视人,哪能想到他长了一颗敢杀妖怪的黑心。季先生看上去虽凶巴巴的,其实却不真的凶,他骂她吼她,中午盛饭时,还给她打满满一碗;还给她讲人类的书;就算把她丢出去,也是卷着被子、铺着柴草。

      苏奈好像有了一点心得,但也以她贫瘠的言语完全说不清,狐狸的脑仁只有那么一点大,懒得再想。
      反正她不怕季先生。还能得寸进尺,捉弄他取乐。

      一只白皙的手臂搭上季尧臣的肩头,“先生刚才把奴家扔出去,奴家被稻草扎到了。”
      季尧臣将那胳膊丢下去,紧抿嘴唇。
      “先生。”苏奈躺了一会儿,从背后好奇地晃晃他的肩膀,“你有什么烦心事,给奴家说说呗。”
      季尧臣耐不住这聒噪,正开口要骂人,临到嘴边,却又化成冷笑道:“跟你说,你便能懂么?”
      苏奈把头点得如鸡啄米:“奴家懂。”

      “你懂什么?”季尧臣赫然转过来,锐利的目光盯向她:“你懂忠君报国,还是懂家国大义?我是怎样一个人,我为何而喜,为何而忧,何故夜半梦醒,你能明白几分?”

      问完后,却屏息期待,他自己都未曾觉察。

      苏奈莫名被喷得缩了缩脖子,有些无趣,脑袋歪抵在炕上打了个哈欠,眉眼慵懒:“不能心灵相通,大约因为奴家和先生还不熟嘛,等到先生和奴家更进一步,自然就懂了。”

      不料季尧臣听了,勃然变色,神色森冷:“白说,果然白说……”

      苏奈将脑袋伸过来,“你做了什么梦,怎么还像小孩似人,做梦还哭呀?”

      季尧臣听得刺耳,脸上极速泛起恼羞成怒的红,猛然坐起身来,看着炕上的小妇人,千头万绪积攒在一起,越想越觉心烦,无法挣脱,便猝然爆发:“我说了多少遍,为何非得缠着我?就不能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苏奈叫他喊得一懵。

      季尧臣一骨碌爬起,在屋里踱来踱去,戳着苏奈的额头怒斥:“无知!愚蠢!低俗!浅薄!白生了慧根,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你可还是个女子?我要有你这样的女儿,早就一根棍棒打死了事!”

      “我……”

      季尧臣越说越悲,仿佛胸口的一团乱麻失去阻拦,正在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老天爷!这一路上,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一样做成,这么多年,得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成日里已经够苦了,够苦了……
      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却还要面对这么个玩意,每日在面前搔首弄姿,可是上天对他的讽刺?

      季尧臣闭上眼,似哭非哭:“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苏奈眨巴眨巴眼睛,手心都紧张出了汗:“什么花?”

      “你就是吃得太饱,穿得太暖!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世上多少不公?看看外面有多少人吃不上饭?看看朝廷成了什么样子?”毛巾架子咣当一声被季尧臣的袖子掼倒在地,他却毫无觉察,只用力拍着手,“谁都像你一样闭着眼睛,闭着眼睛享乐……那大家就一起完蛋!谁都像你一样,闭着眼睛……”
      季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只见他手按着胸口,面色铁青,面容微微扭曲,有痛苦之色。半晌,咬紧的牙关溢出一声呻.吟,“咣当”一声,猛然伏倒在地,再无声息。

      苏奈大惊,从床上飞跃过来。
      她她她……她是想像之前一样捉弄一下季先生,可没想把他气死啊!
      再说,她刚才也没说什么呀,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

      她将季尧臣扶起来,只见他双眼紧闭,虽然一时还有鼻息,却只有出气,未见进气,拍拍他的脸:
      “先生,你可千万别死啊……”

      小胖墩踉跄进门,看见这场景,吓得吭哧一声,鼻涕眼泪瞬间滚滚而下,扑过来拉着季尧臣垂下的衣袖哭道:“先生,你别气……对,对不住,糖山楂是我拿的……”

      不一会儿,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错了,我再也不偷吃了,先生求你不要死……”

      糖山楂?什么糖山楂?
      苏奈和哭成了花脸猫小胖墩大眼瞪小眼,反倒叫他哭得冷静下来:“弟弟,哭什么,你看那是谁!”
      小胖墩挂着眼泪回头,苏奈捧起季先生的脸,飞快地渡了口气。

      人还没死,只是厥过去,借她一口妖气,应该能转危为安。
      可这口气刚推进去,季尧臣的薄唇忽然张开,妖气又逸散在空中。
      苏奈一连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正急得跳脚,却见季尧臣非但吐出了她的妖气,他口中还紧跟着逸出一股污浊的黑气。

      她的目光跟着姑黑气向上飘去,惊呆了。
      这是什么玩意?她拿爪子在空中乱刨,黑气完全如烟雾,无形无味。

      更令狐狸头大的是,小胖墩回过头来,照常抓着季先生的手哭泣,好像只有她能看得见股黑气。

      苏奈将季尧臣平放在地,连度气都忘记了,吃惊地看他体内正源源不断地向外逸散黑气。
      丝丝缕缕黑气飘到了房梁的位置,聚集起来,竟然结成了一片极薄的乌云,苏奈用力拉开窗,才开了个缝,那乌云便自己从缝里挤了出去,慢悠悠飘向了天上,融入云层中,成了一小块微深的翳印。

      苏奈望着云层发傻,季先生怎么会吐出这种东西呢?

      虽然搞不清是什么,但看这颜色,黑乎乎的,不像什么好东西……
      眼见季尧臣吐出的黑气越来越稀少,苏奈掰开他的嘴巴,又吭哧吭哧的按压他的胸口,帮他吐出去。

      “姊姊。”小胖墩抓住她的胳膊,“你,你是在救先生?”
      不待他回答,小胖墩也胡乱挤压起季先生的肚子:“我来帮你。”

      一人一狐按了半天,最后一点儿黑气也从季尧臣身体里挤了出来。他的身子变得软而放松,忽然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哼声。
      “他醒了,他醒了!”

      季尧臣睁开眼睛,帘栊被风掀动,正看到窗外成片晚霞。
      此时正好是黄昏,深紫赤红,云层浸染,晦明交替。
      他静静看着,侧枕在地上,却毫无知觉,从未有如此神清气爽、轻松舒畅的感觉,好像体内压抑已久的郁气全都发泄一空,倒感觉像是躺倒在了云层上,那云层慢悠悠地飘着,别无负担。

      好像回到年少不知事的时候,躺在石头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只觉得很美。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

      他笑了。

      苏奈和小胖墩吓得不敢动弹。
      苏奈还是第一次看见季先生笑,他一直是眉头紧锁、嘴角下撇的模样,不免显得凶恶刻薄,突然笑起来,有股意气风发的滋味,很是陌生。

      季尧臣看过云,一阵浓浓倦意涌上心头,他不知对谁含糊道:“我睡片刻。”
      话音未落,便闭上眼没了声息。

      苏奈忙伸爪探他鼻息,他的呼吸均匀绵长,竟然真的是睡着了。

      “先生……”小胖墩眼泪还挂在脸上。
      “嘘。”苏奈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她也不知为什么,本能地觉得此时不该惊扰季尧臣,“他好不容易才活过来,你可别把他再气死了。我们还是试试烧饭吧。”
      小胖墩擦干眼泪,面露期待之色,捏着衣角道:“好……但我不会。”
      “我也不会。”苏奈眼珠子一转,“要不,我们去阿雀娘家里蹭一顿饭?”
      小胖墩点了点头,“可。”

      苏奈拉着摇摇摆摆的小胖墩出门了。
      徒留高大的男人睡在地上,肚子上盖了一件,小胖墩的裤子,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被绚烂的霞光覆盖,眉宇间宁静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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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点,先发这么多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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