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很冷很温柔

　　正月十五放灯，庐江又下起雪来，雪瓣无声却将整个天地都染白了。

　　浮玉山银装素裹，端庄而寂静，一处小院静立于半山腰上，木屋三间，梅林环绕，在漫天素白中显得分外别致。

　　午后起了风，梅枝簌簌而落，惊动了里头的人。

　　罗馥是被冻醒的，她睁开眼时头还昏沉着，好似睡了很久。眼前雾蒙蒙，好似罩了一层纱，她眼睛怎么了？

　　身子一动，每块骨头都似针扎一般的疼。她缓了缓气，惊奇地想自己不是死了么，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疼？

　　她呆呆的回想着自己这一生的来龙去脉，身为秦家嫡女，孤高冷傲，自视甚高近乎蛮横。十里红妆嫁入太守府，谁知洞房那夜便送入冷院，自此一住便是八年，直到新帝赐婚那日，她给新人让路，被堂姐的一碗毒汤送上天。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死了！

　　惊慌之下，她忙喊了声，“兰儿，你在吗？”

　　兰儿正是一直伺候她的哑巴，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她若没死，兰儿又在哪里？

　　身子很重，重到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她将脸扭到明亮处，只能依稀看到些桌椅摆设的轮廓，很陌生，不似囚禁她八年之久的那间黑屋子。这里很香，有寒梅傲雪的味道。

　　有脚步声到了近前，那人身形高大，投下一片黑影，立在床边淡淡地说了句：“你醒了。”

　　罗馥不记得这个声音，但听起来很年轻，她急着想说话却咳嗽起来，脖子底下伸来手臂把她托起来，他袖子上沾了墨香，动作轻柔，倒不像他那清冷的声音。

　　嘴边递来一碗温水，里面加了罗汉果，甜甜暖暖的。她咕咚咕咚喝了一碗，嗓子里舒服了一些，小声说了句：“谢谢。”紧接着忽然问了句：“我没死吗？”

　　她的眼睛本就大，瞳仁黑亮，此时眼神涣散，小脸苍白，瞪得大大的，看着像一只布娃娃。

　　“我还活着？”

　　听她又问了一句，那人动作一顿，轻轻地将她放平躺下后，说道：“在下姓曹，姑娘坠崖受了重伤，我家随从便将你带回医治。如今你已无大碍，但眼下大雪封山，抱歉不能送你回去。”

　　他说完便转身走到桌旁坐下，正在捣药材。

　　曹姓，难道是长沙曹家的人？不会啊，肃王曹璋被杀后曹家一族就倒了，他怎么会出现在庐江……

　　罗馥眼睛看不清，抬手揉了两下，就听那人又说：“眼伤是因淤血未散，过些时日便会好，无碍。”

　　她连忙放下手，问道：“曹公子，我……我们这是在哪儿？”

　　那人翻动书页，言辞简洁，声音淡淡道：“庐江郊外，浮玉山。山路一开，我便差人给你家中送信。”

　　“多谢。”

　　话音落下，那人便拿了银针过来，沉默地为她施针敷药。罗馥一动不动的躺着，生怕打扰对方。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响动，有人推门而入，带进来一股冷风，罗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那位曹公子便对来人道：“赤霄，把门掩好。”

　　“将军，您还怕冷？”外头那人声音爽朗，笑着说了一句，又回身将门用力关好，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走进来，大大咧咧地说道：“那姑娘还没醒？那么高的山崖，可别摔坏了吧，看样子还没嫁人，这要是缺胳膊少腿可就完犊子了。”

　　“赤霄，不可胡言！”

　　“噢，属下多嘴，将军快尝尝这烤野兔，虽比不上大厨，但胜在鲜美……”那人啰啰嗦嗦一直不停地说，两人一动一静，仆从话痨，主子冷清，罗馥静静躺着，试图从这只言片语中获得信息。

　　姓曹的将军，属下赤霄……

　　她脑子里风华乍现，浮现出那个人的背影——神将曹璋。

　　记忆回到十六那年，八月十四，中元节前，曹璋忽然登门，向秦家提亲，羡煞旁人。

　　父亲和祖母希望她一生富贵，中意曹家，母亲却一心想让她嫁给自己义子，那位家中管事。

　　她跑到堂姐那里诉苦，却被撺掇着以死威胁，于是写信给曹璋，告诉他自己心有所属，此心不改，是绝不会嫁一个以权压人、满手沾血、冷酷无情的武夫。

　　谁知此信竟落入旁人之手，加上之后失足落水，曹家逼婚的事便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昭王，为平息谣传，亲自替她和太守公子做媒。

　　曹家老三，军功赫赫，十五封将，二十立府，二十五又封王。面如玉，质如竹，睿智无双，风华绝代，这么个响当当的人物，就被她秦罗馥害得成了满东昭的话柄，他死时才二十六，未曾娶妻更无子嗣。

　　泰和元年，新帝以通敌叛国之罪将其挫骨扬灰，而今，他却好端端在此。

　　罗馥忍痛挪了手臂，在心口按了按，“砰砰……”心跳的很重，她又看向窗边，试探的喊了一声：“曹璋？”

　　窗边的人沉默了片刻，随后淡声问：“姑娘何事？”

　　真的是他……

　　罗馥摇摇头，最后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曹将军，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那边没有回话，罗馥却红了眼眶，想到自己因傲慢愚蠢，识人不清她伤害了太多的人便后悔不已……暗骂自己孤苦至死的下场都是自作自受！

　　她那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曹璋似乎叹了口气，带着些许温和劝慰道:“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罗馥兀自哭了很久，哭累就睡着了。等她醒来，就听到赤霄走过来，调侃道：“姑娘哭饿了吧，快吃些东西吧，药苦得很。”

　　“谢谢。”

　　“姑娘莫怕，我家主子医术高超，你不会有事的。外头雪都停了，山路很快挖通。对了，还请教你芳名。”

　　“我姓秦，秦罗馥。”她咽下粥，认真地报了名号。

　　“庐江秦家，你是秦典学的千金。”赤霄脑子很快，迅速的知道了她的身份，看来这个话痨眼睛也利得很。

　　罗馥点点头，摸索着药碗，端起来一口气便灌了下去。

　　那赤霄忽然笑了起来，转身走到曹璋身侧说道：“将军，真是巧了，幽园雅集不就是秦典学带人操办的，您先前说要前去拜访，正好将秦姑娘送回去。”

　　“荒唐！山路一开，你便去送信！”说罢到床前放下床幔，转身向外走去。

　　“反正咱们不是要去么……”赤霄委委屈屈的跟着曹璋出去了。

　　大概是怕她害怕，屋内的两盏油灯都没有吹熄，可见曹璋此人虽寡言少雨做事却极为细心。

　　而且，他也磊落，通晓世故。若明日他以救命恩人的姿态出现在秦家，父亲母亲自然是百般感谢，可她在山中与两个男子相处一天一夜却也会坏了她的名声。

　　没想到，曹璋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这般想着，心绪也缓缓沉淀下去。

　　他们方才说到“幽园雅集”，每三年就会在中原诸多州郡中选出一城举办文人集会，席间众人可自由论诗，评文章，畅谈国事，商讨贸易。

　　如今天下两分，北燕、西蜀两国一直暗中较量，东昭作为北燕臣国，虽面上一家，可实际上一直想自立为国，一血当年被侵占的耻辱。

　　所以说，三方势力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和气，但集会倡导“交融”，所以各方人马须得摈弃前嫌。而且，凡在邀请之列的文士都受各地方府衙的保护，席间所有言论也不会被管制。

　　她十五时，庐江有幸举办了一次，而作为州府典学的父亲便是主办之人。

　　由此看来，她极有可能是重生回了十五那年，那时父母兄长俱在，东昭还未立国，战事也未起！此时，她还没认识太守之子，也没见过曹璋……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她死气沉沉的心因为这些推测而“噗通噗通”的狂跳，她真不敢相信自己还有如此际遇。老天让她重活一遭，是不是知道她做下太多蠢事，有太多遗憾呢……

　　脑子里全是这些往事，这一晚她都没怎么睡，梦境混乱，她总是惊醒，直到天色亮了以后才睡了一会儿。

　　朦胧中她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到了床头，立刻睁开眼看过去，刚要伸手撩开床幔，就听到曹璋那淡淡的语调响起，“秦家人已到，我等不便在此多留。今日就此别过，还请姑娘不要对外宣扬本将踪迹，告辞。”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他日有……”

　　“不必。”

　　随后，梅香拂过，床边陷了陷，似乎放了什么东西。曹璋脚步声渐远，她撩开帘子一看，原来是一个白瓷药瓶，凉凉的药膏，她沾了一点抹在眼上，又躺了回去。

　　“咔哒……”是落锁的声音，想来是怕有人恰好闯进来，于是木屋向外上了锁，曹璋办事确实谨慎。

　　那主仆而人的脚步声远去，寂静再度袭来。

　　罗馥麻木的躺着，远远看去和死尸没什么两样，可她的心里却是浪潮翻腾，她由着上一世记忆上涌，一遍一遍地重温着死前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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