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很冷很温柔

　　寂静中，罗馥紧紧盯着床顶，记忆流转到死前那个清晨，当时的一丝一毫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和现在一样冷，刚下完一场雪，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她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没力气动弹，于是嘱咐婢女兰儿折一枝梅花来插瓶。

　　兰儿是个哑巴，给她倒了一碗热水暖手就快步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已经睡了好几个回笼觉，门才被推开。

　　她撑起身看了一眼，竟不是哑巴，而是好久不见的两位故人。

　　一位是他夫君冯子遇身边正得宠的妾——周氏，一位是她堂姐秦罗英。太守府后院女人太多，多到罗馥在那院子里躺了八年都没认全。

　　艳丽的裘衣，银狐毛领，银线压边，和这陋室格格不入，风雪似乎也怕惊扰贵人于是绕开她们一股脑儿朝床边扑来。

　　“咳咳……”

　　她终是受不住冷气又撕心裂肺的咳了一通，手上的水冰凉，她也不在意，一口灌下压住胸口火辣辣的刺痛。

　　“妹妹这命可真硬，一口气竟撑了八年，连咱们昭国换了皇帝，曹璋也被挫骨扬灰，你竟还不死。”

　　秦罗英说罢眼睛在床上扫了扫，嗤笑道:“说来也是可怜，曹璋那人看着无情，但对你也算是痴心一片，为保你秦家还得罪不少朝臣，可惜呀，他到死也不知道你在冯家后院里过的这么窝囊！”

　　罗馥不看她，冷哼了一声，有气无力道:“你少拿这些话来污蔑我，我与曹璋从未逾矩！”

　　“所以我说妹妹你该死啊！那么好的男人不要，非要嫁给姓冯的！啧啧，看我这记性，当初可是我告诉你曹璋红颜知己遍地，上门求亲也是看中秦家钱财……”

　　罗馥猛地朝她看去，却因为眼神太利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她被那力道打到床边，扶着床沿咳嗽。

　　“咳咳……当初那封信也是你散播出去的！”

　　“不止呢，失足落湖也是我助你一臂之力。而且，我还告诉冯子遇，你和曹将军……私交甚好。”秦罗英得意地说着，脸上狰狞刻薄。

　　“你！”

　　“说来也怪我，不然，你这正头夫人也能享几年福，毕竟，他当初也是喜爱你的……”

　　罗馥气血翻腾，捂着胸口气道：“秦罗英！我们可是血亲，我从未害你！”

　　“你没害我？可你活着就是为了折磨我，你无知愚蠢却拥有这着一切，我百般努力，却被人践踏！我爱的都会被你夺走，你拿着却又不珍惜，秦罗馥，你早就该死！”

　　罗馥听她说完，猛地甩开身上发了霉的被子，坐在床边看着对面的人笑了起来，随后尖声道:“害人之人不死，我为何要死！”

　　话音刚落，一旁那周氏便“咯咯咯”笑起来，她也就十五六，娇俏可爱，月眼弯弯看不出一丝心机。

　　笑了几声，便走过来立在床边开口道：“如今咱们大人被封了扬州刺史，新皇有意下嫁公主，夫人卧榻多年，又膝下无子，怕是不能再占着这正妻位置了呢。”

　　罗馥瞥了她一眼，冷声道：“昭国律法，妻若无母族可依，就是个傻子也得夫家照顾到死。我不死，他就算封侯拜相，日后进来的也是妾，你们都得是妾！”

　　她用自己仅剩的那么一点骄傲与她们对峙，即便形如枯槁，也依旧不落下风。

　　秦罗英咬牙道:“你真该看看自己这幅鬼样子，要是被伯母他们知道，怕是黄泉路都走的不踏实！”

　　“你爹倒是走的踏实，杀兄害子，为你铺了这条……”

　　“啪”的一巴掌。

　　罗馥反唇相讥，被甩了一巴掌，像纸片一样摔在床底，骨头似乎都碎了，她索性躺下，喃喃道:“公主许你什么好处，要亲自来杀我？秦罗英你且记着，我定化作历鬼，让你不得安宁！”

　　“妹妹放心，你死后我会年年给你烧纸，让你看看我过得多好！来人，将药端来！”

　　罗馥一直在笑，即便那一碗苦涩无比的毒/药灌进了喉咙了，她还在笑。

　　她笑自己红颜薄命，笑自己愚蠢痴傻，也笑自己终将离开这毫无留恋的人世。

　　“咣当”碗碎了，她肚子里好似被刀搅着，大口的血吐出来溅到衣服上，瞧着比成婚那日的嫁衣还红。

　　“啊，啊啊……”
　　兰儿回来了，她跌跌撞撞扑过来，张着嘴一直比划。

　　罗馥抓住她的手，无力的笑笑，“还好，还有个肯为我哭的人……”

　　她费力的抓住那枝梅花，洁白无瑕，幽香扑鼻，沾染着墙外的风霜，让她想到蓝天和江海，那是自由的香气。

　　“兰儿，若有来世，切莫再遇上我。”

　　“呜呜……啊啊……”

　　弥留之际，她听到兰儿的哭声，还有什么人在喊她的名字，撕心裂肺，很像哥哥……

　　“馥儿！你听见了吗？”

　　“砰……砰砰……”

　　罗馥忽然醒来，满头大汗地喘息，她脸色煞白就像是从鬼门关刚爬回来似的。外头有人砸门，动静很大，连床都在震动，头顶落下好些灰尘，还有惊慌的蜘蛛从她脸上爬过。

　　“是这儿么？”
　　“不会错的，送信人就是这么说。”

　　这声音……是哥哥文璞！

　　“馥儿莫怕，哥哥来接你。”哥哥在外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罗馥连忙点头。

　　她听见外头的人说：“公子，那人说姑娘受伤了。”
　　“来人，把门给我卸了！”

　　曹璋的药十分奏效，近处的东西，她今早已经能看得清了，于是抓着床栏费力地坐起来，大喊：“哥哥，我在！”

　　“馥儿不怕。”

　　罗馥听着熟悉的声音，压抑数年的恨和苦就喷涌而出，她想起出嫁前哥哥血淋淋的尸体被抬回来一家人的绝望，三根箭羽穿透他的胸口，一个鲜活的命就这么没了。

　　她挣扎下床没走两步“噗通”一下就摔倒在地，却还是扒着木板往前爬。

　　外头的哥哥急了，一边催着人拆门，一边安慰：“乖，妹妹不怕啊，哥哥在呢不怕。”

　　秦罗馥趴在地上，脸上被磕破了皮，嘴唇黏着血，听着那扇木门后的声音，她又揪着心口的衣服又笑了，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的泪流满面，直到这一刻她才相信，自己真的活了！

　　“砰……”
　　木门终于散了架，风雪也跟着卷进来，她抬头看着有人从外头闯进来，哥哥跑的最快，扑过来就哭着将她抱住，“都是哥哥不好，哥哥该死。”

　　一边说一边抓着她的手“咚咚”在身上捶了好几下。

　　“我不疼，哥哥。”

　　罗馥看着哥哥活生生在自己眼前，抓着他的领子仔细打量。

　　哥哥比她大四岁，浓眉大眼，身条清瘦，正是鲜衣怒马的好年纪。

　　上一世，这年冬天她禁不住诱惑跟着哥哥偷跑出去打猎，说是有一只千年雪狐在丛林里，人们都想争抢。哥哥想送她一个狐毛领子的大氅做生辰之礼，两人就往山林深处去。

　　可谁知道山石炸裂，马儿受惊，她受伤坠下山昏迷半月之久，回家整整躺了半年才被允许出门。

　　怂恿她出来的哥哥也被父亲打的屁股开花，委委屈屈的在院子里抄了不知道少遍《国志》《通典》，憋坏的小子放出去后竟结实了几个不知名的江湖莽夫，为他日后送命埋下隐患。

　　种种惨事历历在目，她觉得心都在抽疼，既然老天可怜她心有不甘，让她重活一世就不会让悲剧重演。

　　“小妹，小罗馥……咳咳，你快把哥……勒死了。”

　　罗馥趴在哥哥背上，听到他咳嗽猛地回神，连忙松开他的脖子，轻轻揉捏着给他顺气。一行人急着离开小院，罗馥回身看了一眼，白茫茫的世界里，有两道黑影向着后面的木屋走去。

　　那便是曹璋吧，也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遇到，她竟有些期待了。

　　回去时车马很慢，厚厚的垫子上披着毛皮，暖和又柔软，丝毫不颠簸，罗馥窝在软软的狐皮斗篷里，见哥哥耷拉着脑袋就知道他也吓坏了，挪了挪身子很轻的唤了声：“哥哥。”

　　这一声惊动了罗文璞，他一拍大腿气的大骂：“哪家挨千刀的在炸山！要不然咱们也不会惊了马。”说完又捧住秦罗馥的伤腿，难过道：“妹妹，你是不是很疼，乖，哥哥给你买点心和糖果吃。”

　　罗馥沉默的听着他絮叨，嘴上的笑就一直挂着，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眼眸灿若星辰的后生，再次见到活着的哥哥，真好。

　　心口涌上一股冲动，让她很想大声呼喊，却不得不压着，于是撩开帘子用力吸了口外头的风霜寒气，顿时通体清爽。

　　她将手伸出外头，沾了一手水汽，哥哥无奈只好用衣服替她擦。雪停了，因着幽园雅集，路上积雪也被人清扫干净。忽然后面一阵马蹄踢踏而来，她心口一跳，连忙探头去看，就见赤霄驾着白马白车从他们车旁呼啸而过。

　　宝马良驹，通体洁白，好似一道雪影融进了天地之间。

　　罗馥一直看着马车消失才缩回头，被亮光刺的眼睛有些疼，她闭着眼摩挲着曹璋留下的那个药瓶，心中若有所思。

　　上一世她醒来时就在家中，可这回却被曹璋搭救，看来有些事随着她重活一世而改变。

　　“那是谁家马车？好生气派。”

　　哥哥也看到了那车，罗馥记着曹璋说不想让人知道行踪便摇摇头，说：“雅集诗会再过几日便开了，定然是西蜀那边的人吧，听说那里的人以白色为尊。”

　　“说的也是。本打算带你混进去见识一番，却害你受伤。”

　　罗馥笑笑，不在意道：“我自幼不爱读书，哪有耐心听那些学究讲古，不去也罢，在家陪着母亲也好。”

　　哥哥摸了摸她的头顶，奇怪道：“你今日着实不同。”

　　“哪里不同？”罗馥缩了缩肩，避开他的手。

　　“受这么大的委屈，你竟没有骂我，也未哭闹。要是以前，你不得嚎啕几个时辰才罢休。今日……遇上什么山神，转性了？”

　　罗馥“噗哧”一下笑开，接过水袋喝了一口，搓着手指道：“我懒得骂你，回家自有人收拾你。父亲手上的鞭子可是厉害得紧，你一贯顽劣，这次又害得我受伤，我看呀……这顿打你是逃不了的。”

　　罗文璞肉皮子狠狠地痒了几下，一想到家里那个铁面阎王更肝儿颤，哀嚎一声就扑在被褥之内。

　　罗馥看着他那稚气未退的样子，不禁想起曹璋，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却已征战沙场多年，军功赫赫，沉稳冷静，俨然头领风范。

　　哥哥年纪稍长可和曹璋比起来，就好似个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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