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匠女

　　时正三月初三，是一年一度的上巳佳节。

　　薛家与陶家两家人都起了个大早。今日是春上的大节，薛菀与陶莹商量着做一些桂花糕，趁去踏青的人多，打算去卖掉赚些小钱儿。

　　薛菀到陶家时，陶婶儿与陶莹正将昨日准备的干桂花与蜂蜜、饴糖分装在大小不一的陶碗中。自从薛菀鼓动陶莹做桂花糕赚过一次钱后，陶叔和陶婶儿都对薛菀来找自家闺女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见薛菀进了堂屋，身后还跟着小尾巴似的薛敬，陶婶儿热情的招呼他们，“婉儿敬哥儿来了，吃过早饭没？没吃过在我家吃些？”

　　“用过了。不麻烦了，陶婶儿。”薛菀笑眯眯的说，又转头对身后的薛敬说，“小弟，要不要和彩儿姐姐去玩儿？”

　　相对于其他在田间疯跑每天都滚得一身泥土的小男娃儿而言，薛敬是个乖的出奇的男娃儿。薛菀难得能看见他会疯得一身脏兮兮的从外面回来。
　　在穿越过来之后的这个把月的时间里，薛菀只偶尔见他会跟薛春生和薛夏生两人一起拿着弹弓去老宅附近的几颗大杏树下打鸟，还都是薛春生来叫他，他才去的。
　　其他时间，薛敬都会安静的待在家中，或者挺着细瘦的小脊背描大字，或者摇晃着小脑袋背诵在私塾里学过的诗文。
　　薛菀时常觉得，这位也许就是以前戏文里说的古代书生的标准典范。

　　“敬哥儿，走，我带你去看我爹新抓来的小兔子。”陶彩清脆嫩亮的小嗓子响起，打断了薛菀的愣神。

　　薛菀拍了拍薛敬的小脑袋，“去吧。和你彩儿姐姐去玩一会儿。姐姐要和莹儿姐姐一起做桂花糕了。”

　　薛敬抿了抿嘴，黑亮的大眼睛里闪着犹豫的光，看了看正在干活的陶莹和陶婶儿，又转头看向站在堂屋门口对自己招手的陶彩，似乎在想是留下来帮陶婶儿和姐姐们做事还是跟陶彩去玩。

　　陶婶儿见他那副乖巧惹人疼的小模样，心里稀罕的厉害，笑说：“去吧。去和你彩儿姐姐玩会儿。玩够了再进来帮陶婶儿折桔杆儿。”

　　薛敬点点头，松开牵着薛菀的手，与陶彩拿着装草料的簸箕出了堂屋。

　　“唉，你家敬哥儿真是我见过最乖的男娃儿了。”陶婶儿半垂眼帘低声说着，语气中透出显而易见的歆羡。

　　薛菀知道她原先在婆家时，因为没生个男娃儿，被婆婆刁难的厉害。心里唏嘘不已。便安慰道：“陶婶儿好好培养莹儿姐姐和彩儿妹妹，以后啊，让她们给你找两个厉害女婿。要么是做官的，要么是经商赚大钱的。眼气死以前欺负过你的那些人！”

　　陶婶儿冷不丁的听见薛菀忽然口出豪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惊讶地望着她。隔了好一会儿，才在心里叹了一声“乖乖哟”。薛家这丫头可不得了，平日话不多，一开口就能惊得别人丢了魂儿。

　　乡里丫头哪个敢随意和长辈谈论这个？多数女儿家一听到婚嫁，不是羞得红透了脸，就是扭身躲出去了。偏偏她就敢淡定的与长辈说这些，而且说出的话还这么……大胆。

　　因薛菀一脸坦然，陶婶儿心里便无法生出她轻狂的念头，反而将她方才的话听了进去。虽说那些显然遥不可及，但薛菀所言，让她着实熨帖到骨子里去了。

　　顿时盘踞心头的压抑一扫而空，变得敞亮起来。对啊！她有两个很好的闺女呢。与其想那不切实际的，不如好好教导两个闺女更实际。等今后给她俩寻门好亲事，她这当娘的也就安心了。

　　薛菀见陶婶儿脸上恢复了神采，遂笑着走到陶莹身旁，帮她一起加水搅拌糯米粉。

　　陶莹笑着接过她手下的陶碗，“这个太费力。我来搅拌，你来加糖吧。”

　　自从薛菀和陶莹第一次做桂花糕之后，陶莹做这糕点的手艺就突飞猛进。如今只要是两人合着做桂花糕时，做着做着，就会变成薛菀帮陶莹打下手。

　　几人没忙碌多久，陶彩与薛敬两个小的一前一后地回到灶间里。

　　“他呀，玩了一会儿，说是放心不下姐姐，要回来帮忙呢。”陶彩嗔了身后的薛敬一句，杏核儿大眼里带着宠溺的笑意。

　　陶莹对薛敬柔柔笑着招了招手，“敬哥儿来。帮你姐姐舀蜂蜜吧。等会儿做好了，第一块糕先给你吃。”

　　薛菀看看眼含笑意的陶婶儿，再看看陶莹与陶彩，见她们盯着薛敬的眼睛亮闪闪的，都知道她们是真心喜欢薛敬。也知道这几位心底盼家中有男娃儿盼得厉害。

　　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安静地埋头专心干活了。

　　*

　　当朝阳将天边染得瑰丽一片时，陶三福挥舞着牛鞭，载着李氏和自己的两个闺女，外加薛家一家人，赶着牛车“哒哒”地奔上了乡间通往县城的小道。

　　太阳彻底升起，驱散清晨的薄雾轻寒，吹过脸庞的东风蕴着暮春温柔而含蓄的暖意，让人无比惬意。

　　道路两旁，绿意冉冉。偶有白梅红梅的花瓣随春风飘落，点点落在路人的头上、衣上，黄莺婉转的叫声，池塘里的蛙鸣声，不时会从四处传来。

　　遥遥望见县城的城门，陶三福却不进城，而是赶着牛车，向城郊的隆福寺而去。

　　今日是上巳节，那些有钱的公子少爷、大姑娘小媳妇儿们未必还会如往日赶集那般，朝县城里几条最热闹的街巷去挤。

　　近两年的上巳节，人们似乎更愿意去县郊的隆福寺那边烧香祈福。隆福寺外有条玉清河，河沿儿杨柳依依，风景秀美，不少香客烧完香还会去玉清河边踏青采兰。连带着好些货郎也跟着人潮去那附近支起摊位，趁着人多热闹卖些小物件儿。

　　到了隆福寺门外，果然人潮如织，进出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陶三福与薛南两人负责摆摊儿，让自家媳妇儿带着娃儿们去烧香和游玩。
　　李氏与陈氏想先进寺里烧香祈福，四个娃儿却想去河边采兰。
　　陶莹与薛菀都是快满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带个小的去玩，李氏与陈氏倒也放心。
　　于是几人商量好，一个时辰后，去隆福寺陶三福与薛南的摊位前集合。
　　这个时辰里，就由着他们自个儿去逛。

　　陶莹与陶彩被路边五颜六色的各式绣品帕子所吸引，停在一个绣品摊子前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薛菀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便牵着薛敬漫无目的的闲逛。不一会儿，两对儿娃儿居然不知不觉地走散了。

　　当路过一处专门卖男娃儿喜欢的物件的摊位时，薛菀被那板车上满满一大排的弹弓给吸引住了。

　　那些弹弓有大有小，有颜色深些的，也有颜色浅些的。薛菀扫了一眼所有的弹弓，发现大部分弹弓上系着的皮筋都是宽宽的一根，只有其中一、两个，是用的两根皮筋。

　　薛菀拿起其中一个单根皮筋和一个双根皮筋的，分别拉了拉，递给一旁的薛敬，“小弟，你试试。看看它们有何不同。”

　　薛敬眼睛亮晶晶的，接过姐姐递来的两个弹弓，分别用力拉了拉皮筋。“单根皮筋的，不如双根皮筋的收缩好。”

　　“对。”薛菀摸摸薛敬的头，“若论收缩性，肯定是多股皮筋比单股的要好。”

　　卖弹弓的是个年轻小伙儿，见薛菀一小姑娘，居然对男娃儿常玩的玩意儿有所了解，赶忙热情地说：“这位小姐儿对弹弓似乎很在行？要不要买一副回去玩？”

　　薛菀摇头，“不，不用。我家里有的。”说着，顿了一下，又问：“小哥，你这儿有没有石珠子？”

　　乡间小子们玩的弹弓，多用泥块、小石头配着射，但泥块和石头形状不均，在使力弹出时往往无法飞得太远。若换成钢珠，那弹弓的威力将会扩大数倍，直接用来当防身武器用也无不可。可惜这里没有钢珠，所以薛菀只能试着问小贩有没有石珠。

　　年轻小伙儿听薛菀居然想买石珠子，神情一凛，忙劝道：“啊，你还玩石珠子啊？那东西劲儿可大了。用来打猎还行，若用来射人，容易射出个好歹来呢。”

　　薛敬仰头，望着薛菀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薛菀安抚似的拍拍薛敬的肩，心说：我就是要劲儿大的啊！

　　小弟看上去太过柔弱软糯，薛菀总担心他在外面受人欺负，再说他们家住在村尾，偏得很，若遇见歹人小偷之类，配了石珠子的弹弓还能当做暗器用来防身。便说：“小哥放心吧，咱不用那东西射人，我想买来给弟弟，让他帮我爹打猎的时候用呢。”

　　年轻小伙儿听了，这才吁了口气，一边从板车下系的布袋里取出石珠，一边叮嘱道：“那就好，那就好。可千万别用来射人啊。”

　　薛菀点头，笑问几钱。

　　小伙儿说两文钱一枚。虽说材料不值钱，可打磨起来着实费事，故而成本都用在了人力上。

　　薛菀也知道小哥说的是实在话，没和他讨价还价，要了十枚石珠子，干脆的付过钱，牵着小弟薛敬离开了。

　　两人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杏树旁，薛敬实在憋不住，终于停下脚步，问薛菀：“姐姐，你为何要花那二十文钱买石珠子啊？我又不用帮爹打猎。姐姐得钱不易，何不自己留下买绢花？”

　　薛菀本在欣赏周围景致，被薛敬一问，于是蹲下来，将他拉近，打算让他有点自保意识。遂决定先好好和他上一课。

　　不承想，两人私下里说的话，都不经意地落入他人之耳。

　　*

　　“少爷，那不是薛姑娘吗？咱们要不要去叫住他们？”小厮问。

　　“嗯，先不急。”从相距不远的另一棵杏树后慢慢走出一个人来，玉树临风地立于树荫处，霜色长衫被吹拂于河岸边的春风扬起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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