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匠女

　　大清早，天空中浓云叆叇，晻霭相重。朝霞灿烂的光芒被遮挡在厚厚的云层之下，青山村被掩成了一副淡淡的氤氲水墨画。

　　里正媳妇儿宋氏抬头望了一眼暗蒙蒙的天，生怕等会儿便要落雨，加快脚步匆匆向村中的小货栈行去。

　　前头不远处传来清亮悦耳的童音，渐吟渐近：“陌上杨柳方竞春，塘中鲫鲥早成荫。忽闻天公霹雳声，禽兽虫豸倒乾坤。”

　　那声音近到跟前儿，宋氏才看清念诗的是谁家的娃儿。遂对他招招手，“敬哥儿，原来是你啊。念得什么诗？怪好听的。”

　　薛敬穿着一身水色的书生襴衫，背着小竹篓，头上包着小布巾，笑眯眯地停在她身前，仰头与她回话：“宋大娘早，我念得是《惊蛰》。”

　　“可应景咧。今儿可不是入了惊蛰么。”宋氏笑着拍拍他的肩，望着他秀气似女娃儿似的小脸蛋儿，“可见敬哥儿书念得好。”

　　“宋大娘也是去小货栈吗？”薛敬清亮的大眼睛闪了闪，问。

　　“可不是嘛。家中的芝麻没了，我得去买些来。不然炒虫节没得吃咧。”

　　“小货栈今儿摆了新式的点心，又香又甜，宋大娘若有兴致，可以买两块尝尝。”薛敬对她作了一揖，又与她闲聊两句，便说还得去县里念书，告辞了。

　　宋氏见他乖巧，笑着夸赞他几句，才继续往小货栈走去。

　　薛敬与她反方向行出数步，回过头去望着她，这才微微绽开笑容，露出两排细白的小牙齿。

　　宋氏到了小货栈，与货栈里的柱子媳妇要了一斤芝麻。忽而抽了抽鼻子，“什么味儿？好香！”

　　“鼻子真灵。”柱子媳妇正在整理刚收来的鸡蛋，见她那样，笑瞥她一眼，回说：“今儿陶三福家丫头和薛南家的丫头在我刚开门板的时候就来了。托我给帮着寄卖她们新制的点心呢。”

　　宋氏一拍手，想起薛敬方才的话儿，忙问：“是不是叫啥桂花糕的？”

　　柱子媳妇站起身，扯了扯皱起的衣裳下摆，好奇了，“你怎么晓得的？”

　　“还不是薛敬那小娃儿精怪！我路上遇着他，他和我提得呢。这小娃子，小小年纪，心眼儿可真多。”宋氏抬手捂嘴直笑，又问：“几钱一块啊？若是不贵，我就买来尝尝。”

　　“说贵也贵，说不贵也不贵。一文钱一块儿，就是块儿小得紧。”柱子媳妇说着，端出一只小方碟来，碟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多块黄澄澄的半透明菱形点心，每块皆不及成人大拇指的大小，其间夹浮着几朵桂花。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一下，“就这么一小块，顶上一个鸡蛋的钱儿了。”

　　“我在县里也没见过哪家铺子酒楼卖这个，是个稀罕玩意儿！”宋氏见那点心样子十分漂亮，价钱也不算太贵，便笑道，“你先给我来一块儿尝尝。”

　　柱子媳妇将小方碟儿稳稳地端到她面前，叮嘱：“仔细着点儿，别弄脏了。挑边上的拿。”

　　宋氏小心用两指捏起一块放入口中，抿了抿嘴，瞬时双眼一亮。桂花浓郁的芳香，蜂蜜和饴糖的甘甜，合着糕体松软爽口。糕一入口，只觉细腻甜润，齿颊留香。

　　宋氏眼睛一亮，惊喜道：“味儿可好呢！”

　　直到桂花糕被咽下肚，她仍意犹未尽地咂巴嘴儿。边回味边笑赞：“不是我夸，陶莹那丫头啊，真个儿心灵手巧。这女娃儿聪慧，将来生得娃儿肯定也不差。”

　　柱子媳妇笑嗔她，“你这还不是夸她？幸亏我知道，要外村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你家文松定亲了呢。你怎的不提薛婉那小丫头？”

　　宋氏斜她一眼，“莹儿漂亮啊。再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婉儿还小吧，看那小个儿，瞅着就让人心疼，跟个十一、二岁小女娃似的。哪敢往前去说亲哟。”

　　柱子媳妇笑睨着她，一副“我就知道你偏疼陶莹”的样子，又说：“两丫头也就相差几个月而已。”

　　“你懂啥。”宋氏不与她多说，笑眯眯地指了指那碟桂花糕，“这碟儿里的我都买了。帮我包好。文松今儿去学里，听说他先生明儿过生辰呢。我就用这新点心，再加两只鸡，一篮子鸭蛋和两包茶叶去给他先生当生辰礼，正正好。”

　　柱子媳妇抿嘴笑了笑，对她的心思也不说破，依言照办了。

　　里正家的长子李文松相貌俊朗，又在县学里念书，村里好多家都想让他当女婿呢。可李文松从小就很喜欢陶莹，柱子媳妇与宋氏相厚，故而一直知道。

　　听宋氏方才话里透出的意思，估摸不等几个月，便要去陶家提亲了。在柱子媳妇看来，李文松与陶莹的亲事迟早是水到渠成的。

　　“咱村里，像你这般财大气粗一下子买这许多的，还没几人呢。”柱子媳妇一边用油纸包着桂花糕，一边道：“两个丫头也怪能折腾。若不是逢年过节，这糕还不一定都能卖出去。”

　　宋氏笑了，挑了一下眉头，“谁说今儿不是过节。不是过节我来你这儿买芝麻做啥。”

　　柱子媳妇一拍额头，“正是呢。你看我都忙糊涂了。今儿是惊蛰，要过炒虫节呢。我这儿还有一碟桂花糕，那估计也能卖得掉了。”

　　青山村与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有到了惊蛰过炒虫节的习俗。因为到了惊蛰，春雷始响，冬眠的蛰虫被雷惊醒，故而村子间便有将黄豆、包谷、芝麻混在一起炒熟食用的习俗，寓意把害虫炒死，来年获得好收成。

　　虽说农家不缺黄豆、苞谷和芝麻，但总难以避免的会出现东家缺这样、西家少那样的情况。故而每年到了这时候，来小货栈买这些的人可不少，连带着货栈里其他的货品也能一起被卖出许多。

　　“那两丫头啊，可机灵着呢。也知道挑你货栈客多的时候来寄卖这糕点。”宋氏接过她包好的油纸包，将其与芝麻都放在手上挂着的小竹篮里，喜滋滋地说了一句，便家去了。

　　宋氏所料不错，这日里，陶莹与薛菀在小货栈里的六十块桂花糕被卖得一块儿不剩。临到卖光了，还有好几户人家闻言赶来问何时能进新货。

　　柱子媳妇只收了两人五文的寄卖钱，其余五十五文钱都给了两个女娃儿。

　　薛菀算了算，减去成本钱，两人一人分了十六文钱。

　　薛菀感觉卖桂花糕来钱远不如他爹卖得新犁快又多。但陶莹是第一次通过自己的手艺赚到钱，兴奋地拉着薛菀的袖子嘀咕了半天。

　　柱子媳妇见两个俏丫头在自己货栈前开心的有说有笑，脆亮的嗓音婉转动听，像两只可爱的小黄鹂，便好心提心道：

　　“咱村儿里啊，不识货的人多着呢。再说都是农家人，吃饱便知足了。你们这小东西稀罕得紧，不如等之后的上巳节，多做一些，让你们爹娘挑着去县城里卖。一块卖个两文钱，也不愁卖不出去。县里有钱的老爷太太们可多了，只要你们卖得吃食|精致味儿又好，一定不缺客人捧场。”

　　薛菀觉得柱子媳妇不愧是开货栈的，眼光和给出的赚钱建议可比她这个技术宅的工科女好多了，也比陶莹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要好。于是郑重与她道了谢，这才牵着陶莹一起家去。

　　傍晚，走在田间的小道上，虽然天际不时传来隆隆雷声，可陶莹仍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

　　“婉儿，真的谢谢你。”陶莹双眸水亮，脸蛋儿微红，仿佛含苞待放的桃花儿一般娇美，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我从未想过靠手艺也能赚钱。”

　　村子里不是没有巧手的妇人，会做些糖点心蜜角子去小货栈寄卖。有些甚至是家传的手艺，但多数都是些已嫁为人妇的女子。

　　像陶莹这种快到说亲年纪的少女做吃食卖钱的，迄今为止，在青山村，她是第一例。当时桂花糕做好后，薛菀提出要和她一起去小货栈，陶莹脸红的几乎滴血。

　　这不能怪她，村中到了说亲年纪的少女都会被爹娘长辈拘在家中，鲜少会到外面抛头露面。

　　薛菀觉得这种情形有些无法理解，明明之前能在田里自由穿梭玩闹的少女，为何一到了近及笄就不能随意出门子了？

　　于是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陶莹，“莹儿姐姐，你为啥那么害羞咧？只不过去小货栈寄卖东西，你都不敢啊？”

　　陶莹反而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她问：“婉儿娘没和你说过吗？我娘说，女娃儿到快要说亲的年纪就要呆在家中做饭绣花，免得出门万一惹出事来，坏了名声就说不到好人家了。村里总有些坏小子，成日偷鸡摸狗到处惹事的。姑娘家家的，若外出遇上他们，被混闹一顿，可是倒了大霉呢。”

　　薛菀眉毛一抖，嘿嘿干笑两声，心说以前这身体的原主性子那么闷，她也不爱出门啊。再说她还未及笄，陈氏见她乖巧就没着急与她说这些事。生怕说了之后，女儿更闷，成日憋在家中给闷坏了。

　　薛菀歪着头问：“那些坏小子会做很坏的事吗？比如牵你的手，摸你的脸，搂你的腰之类的？”再不好点的猜测薛菀没说，她怕以陶莹脸皮厚薄的低段位，听了会直接羞晕过去。

　　陶莹脸上的红晕顿时漫过纤细的脖颈，她实在弄不懂为何薛菀能毫无顾忌的问出如此大胆的话，而且都不带脸红的。嘴上却回说：“那、那倒没有。就、就是会对你说些混账话，还会一直盯着你瞧。”

　　薛菀立马松了口气，晃着步子傻乐，“那怕啥啊。说些混账话，那就不理他们好了。若盯着咱们看，就让他们看啊。又不会少块肉。”

　　陶莹见她一副没听进去话的憨样儿，无奈笑着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早前我与你不熟，只听村里的大娘嫂子们说你性子怪，又闷，不爱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来往这些时日，发现你一点儿也不闷。你心里主意正着呢，想得却都不是寻常女娃儿能想或敢想的事。咱们女娃儿顶顶须牢记的要紧事儿，你反而不在意，瞧着倒有些没心没肺。怪的很呢。”

　　薛菀悄悄撇嘴，心说：可不是怪么，我可是异世来客呢。穿越之前成天混在男人堆里，与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工作，心早就混粗糙了。若想成为这里土生土长的地道女娃儿，估计很难咯。

　　大清早的时候，薛菀无法将陶莹拖出她家的院子，便只得拎着刚做好的桂花糕，喊了小弟薛敬与自己一起去了小货栈。与柱子家的婶子叽里呱啦说明了原由，又介绍了她们制出的新点心，这才回家去。

　　直到日落西沉，薛菀以收钱为诱饵，才将羞答答的陶莹拉出家门一起去到小货栈看成果。

　　此时，金橙夕阳将一高一矮的两名少女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美好的像是一幅画。两人一路漫走一路说笑，走到村中间的时候，身后忽然赶上来一辆牛车。

　　那牛车“哒哒”跑了几步，从上跳下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恰好站在两人身前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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