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

　　晚自习结束。
　　六中校门前的路上已经开始出现早秋的落叶，昏黄的灯光照射下来，映出梅玉青的脸。

　　元恪的左膝盖依然隐隐作痛，她看见了在校门口等着她的梅玉青，便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
　　走到梅玉青跟前，元恪把书包一甩，跨坐上电动车的后座。

　　梅玉青今年才四十六岁，且她一向在意容貌，保养得宜。说她有元恪这样在上高中的女儿，外人是信的；但说她有元月那样二十九岁马上就要三十的儿子，是很难以置信的。

　　确保元恪坐稳之后，梅玉青发动了电动车。
　　路灯很快在元恪的视线里连成了一条橘黄色的线。

　　元恪有意避开元月，尽管元月已经因为周末的事向她忏悔多次。可她还是固执地打算离开他一阵子。所以她给妈妈发了消息，让她晚自习结束之后来六中接她。

　　梅玉青除了年节，很少出现在他们兄妹跟前。但元恪随叫，她随到，今晚也像往常一样。

　　时近中秋，天心月圆。

　　元恪在电动车驶过一座桥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
　　一朵灰蓝色的乌云飘过来，吞噬掉了一半的月亮。
　　元月名字中带个“月”字，但在此时的元恪心中，他无疑是一轮被重重乌云遮蔽住的月亮。

　　*

　　梅玉青住的地方离六中不远，骑电动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元恪从电动车上下来时踉跄了一下，梅玉青自然而然地接过她肩上的书包。
　　元恪不自觉地比划了一个“谢谢”。
　　梅玉青愣了一下，而后揽过女儿的肩膀，母女俩并排着朝楼道里走去。

　　一进门，梅玉青把电动车钥匙挂在玄关处，随即她走进厨房，厨房里响起了微波炉的声音。

　　元恪晚自习结束后通常会饿，但元月是一个严格执行着健康饮食起居的人，在他的观点中，晚上临睡前大吃特吃一顿，不利于身体健康。所以元恪一般晚自习结束后，通常直接被接回家睡觉。
　　但在梅玉青这里可以是个例外。

　　梅玉青在接女儿之前，先做了一荤一素两道菜，电饭锅里煨着米饭。
　　元恪洗了洗手。梅玉青盛好了一碗米饭，并将梅菜扣肉和酸辣土豆丝从厨房里端出来。
　　元恪夹了一片梅菜扣肉盖在米饭上，同时还试图用上面的汤汁在米饭上画出一幅简单的画，可惜失败了。

　　浴室里响起水声，梅玉青开始淋浴。
　　窗外的秋风飒地一声扫过厨房玻璃上翘起的磨砂贴纸的一角。
　　元恪在一片寂静无声中开始享受自己的夜宵。

　　元月的厨艺师承梅玉青，元恪此时吃着梅玉青做的饭，味道熟悉。她又不自觉地想到了元月。
　　元月又重新开始吃药了。

　　元恪想不明白，自己被一中开除这件事，到底算不算元月躁狂症复发的原因。又或者说，他的躁狂根本就没痊愈，病情像只凶猛又狡猾的野兽暂时将自己隐匿在了黑暗中，伺机而动。或早或晚，不管她是否被开除，总有复发的一天。

　　*

　　梅玉青从浴室出来时，元恪也吃得差不多了。
　　梅玉青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卧室把空调打开。她知道元恪畏热，十月一之前必须整夜开着空调，否则睡不安稳。

　　这是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平常只有梅玉青一个人住，因此其中一间卧室堆满了杂物。
　　元恪洗漱完毕，率先躺上床。
　　梅玉青吹干头发后，躺上了床的另一侧。

　　月亮从云后把自己剥离出来，卧室的窗纱没拉严，白光趁虚而入，照在元恪的被子上。

　　元恪很久没有来梅玉青这里住了，一时半会难以入睡。此时她背对着梅玉青，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海中盘旋。

　　梅玉青十七岁的时候生下了元月，元恪了解到的版本是——当时梅玉青需要钱给自己父亲治病，所以跟了个有钱人。元月出生在正月，取名叫“元月”。
　　后来的事，元恪一知半解，只知道梅玉青跟那位大了她二十岁的有钱人不得善终，一个人带着元月来到了C市讨生活。她把元月生父的姓从元月的名字前摘掉了，但也没有让元月随她姓，索性大名就叫元月，以元为姓。

　　来到C市以后，梅玉青又谈了很多次恋爱。她很没有安全感，迫切地想要找个依靠。但每段恋爱都以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告终。

　　元恪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生父，或许连梅玉青都说不清楚她是哪段恋情的产物，元恪只知道，她和元月不是一个爹。

　　她六岁之前，元月从来没见过她，甚至压根不知道她的存在。
　　元恪这个名字，是他给她取的。恪，是谨慎恭敬的意思。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元月豢养的一只小宠物，只要谨慎恭敬即可，别的情绪一律不能有。

　　梅玉青翻了个身，变成了侧卧。她的一条胳膊穿过被子，搂住了元恪偏瘦的身躯。

　　元恪被这突如其来的母女温情时刻打断了思绪。梅玉青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
　　元恪背对着梅玉青，不知不觉中便睡着了。

　　一夜无梦。

　　*

　　元恪在梅玉青家住了两晚，第三晚，来接她的又变成了元月。

　　元月被元恪回避了四五日，乍一见面，她走路的痕迹还是有些瘸。元月像个做了错事的少年，手足无措地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愧疚，最后，他将元恪直直地从地上抱起来。

　　以这种姿势被抱起来，元恪内心极为反感。

　　她知道，元月中学时期曾经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做过一次非正式的心理咨询，当时的心理老师给元月的建议是：试着养养宠物，或许对糟糕的心理状态有帮助。

　　从那以后，元月养过很多宠物——小鸡、巴西龟、金鱼、兔子、仓鼠、荷兰猪他都尝试过，但无一例外养得都不成功。元月养过的诸多宠物中，他最喜欢也最念念不忘的就是一只叫“笨笨”的布偶猫。元恪还记得笨笨，它的眼睛是澄澈的蓝色，毛发也蓬松得恰到好处，性格很温顺粘人。
　　可惜当时元月碰上了无良商家，买到了“星期猫”。所谓的“星期猫”，指的是从接回家到死亡不超过一个星期的猫。笨笨就是一只星期猫，不到一星期，就因为猫瘟回了喵星球。

　　那时元恪的年龄才个位数，笨笨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元月都习惯性地这么直上直下地抱着她。长大以后，她才发现，这就是他当初抱猫的动作。

　　想到此处，元恪很恼火。她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了，不是当年七八岁还没有第二性征的小屁孩。她很反感这个抱猫的姿势，更反感现在是在挤满了家长和学生的校门口像一只猫一样被抱起来。

　　元月觉得这是亲密和友好的表达方式。但元恪不这么认为。

　　她会不会也是元月尝试着养在身边的一只宠物？这个问题她至今没找到答案。

　　元恪挣了两下，从元月的手臂束缚中重新跳回地面上。膝盖传来痛感，她趔趄了一下，而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

　　夏明光一行人正站在校门口，五点火星亮在路灯的昏暗处。
　　方才元恪和元月之间的互动，被他们五个人看在眼里。

　　汤鸿信捻灭了手头上的烟，说道：“看吧，我就说嘛。爸爸是不可能那么年轻的，那个绝对是她男朋友，看起来很亲密嘛。”

　　“不一定吧。”程鸢漫不经心地反驳一句。

　　汤鸿信开始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啧啧啧。这你就不懂了吧，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我听说现在有些嗜好独特的有钱人，就喜欢找在校生。”

　　郑凛朝天马行空的汤鸿信吐了一口烟：“你八点档看多了？”

　　汤鸿信劲头上来了：“你不信？你不信明天去问问。”

　　郑凛懒得跟他就这个无聊的话题纠缠下去：“你自己去问好了。”

　　夏明光没有加入他们的八卦，他看着元恪消失的方向，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那朵纸质的向日葵和她眼睛弯弯的月牙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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