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

　　周六一早，金冉拎着两条开膛破肚的新鲜鲈鱼从早市回来。
　　这个小区不大，是十几年前建成的，住的多半是老年人。清晨饭后起来散步的老太太，往往喜欢左邻右舍地扎堆儿嚼舌根。

　　金冉绕过5号楼前的绿化带时，正听见三四个头发花白、年龄相近的老太太闲聊。一阵嘘寒问暖之后，话题不知道怎么的，聊到了夏老爷子家。

　　“上周六，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瞧见老夏家的儿子小夏和他媳妇儿来了。”
　　“我买菜的时候，也瞧见了。”
　　“你说那小夏真是撞了大运，就他那么个条件，能找到那么俊俏的媳妇儿。”

　　其中一个驼背老太连连发出嘘声：“我听说，他那个媳妇儿，跟他一样，都是……”
　　说到后面，她声音低了几分，像是在交代什么不得了的机密一样。

　　其他几个老太听了驼背老太的话，“啧啧”几声，纷纷表示可惜。
　　“但真别说，小夏和他媳妇儿生的那孩子还是不错的，小伙子像模像样的。”

　　另一个赶快提问：“你说，那毛病不会遗传吧？小伙子看着不错，搞不好也是……”
　　“不会吧不会吧！我孙女还挺喜欢他的呢！”

　　金冉皱了皱眉，面色不善地朝那群小市民嘴脸的闲人瞟了一眼。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喜欢把别人家的不幸掂量在舌尖上，以此来获得某种莫名而隐秘的心理满足感。

　　走到自家单元门前，金冉正瞧见一个染着一头绿发的年轻男孩对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把自己的绿毛妥帖地包裹进一顶渔夫帽中。
　　确保自己嚣张的绿毛一丝儿都没有露出来后，“小绿毛”欢天喜地地钻进单元门，朝二楼去了。
　　金冉朝男孩消失的方向觑了一眼，确认他是去二楼夏爷爷家。夏爷爷住在她父母的楼上，之前每周六都能听见一群少年少女叽叽喳喳笑闹欢喧。七月份夏老太太去世以后，二楼已沉寂了一段时间。

　　金冉掏出钥匙的同时，听见二楼的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夏老爷子的声音飘下来：“呦！郑凛来了呀。这周六早上咱们吃鸡蛋膏，喝羊肉汤！鸡蛋膏里我放了虾仁！羊肉汤的配料你自己加。”

　　金冉进了厨房，将两条鲈鱼身上的残鳞又刮了几遍，确保清理干净后，她向父母招呼了一声，而后去二楼给夏老爷子和夏明光送鱼。原本今天上午有个一对一来学舞蹈的小姑娘。结果早上接到小姑娘哥哥嫂子的电话，说小姑娘膝盖受伤了，这周请假。金冉乐得清闲，早上优哉游哉地逛了一趟早市。

　　二楼夏老爷子家的防盗门上，还残留着过年时贴红色“福”字的胶痕。夏老太太去世以后，过年时的喜庆装饰被匆匆忙忙地撤了。

　　来开门的是夏明光。
　　“金姐。”
　　因为是老熟人，夏明光一边接过鲈鱼，一边不见外地打了个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金冉瞧着他闷闷不乐的，又想起了两个月前因为奶奶去世而蹲在楼下无声痛哭的少年。

　　她刚想出言安慰几句，却被夏老爷子热切的声音打断：“金子！你早饭吃过了吗？来喝碗羊肉汤吧！”
　　金冉以吃过早饭为由委婉拒绝了夏老爷子的热情。

　　万事万物周而复始，人间烟火生生不息。
　　人走了，但日子还得继续过。

　　阳光拨开云雾，从楼道的窗户里探进暖黄色的触手，抓在楼梯拐角处的金属栏杆上。
　　金冉快下到一楼的时候，正碰上一男一女上楼。
　　是夏文柏、梁宵夫妇二人。

　　“叔叔。阿姨。”金冉见是熟人，边打招呼，边侧过身，让他们先走。

　　走在前头的女人抬头，认出是金冉，高兴地拉了拉她的手。她穿着一身白色纯棉连衣裙，外面罩着淡粉色的开襟羊毛衫，身形高挑，面容秀丽，笑起来暖暖的。
　　金冉亲昵地回捏了一下她的手。

　　梁宵不管什么时候，都打扮得大方得体，脾性温和近人；夏文柏身上则有种知识分子的书卷气儿，温文尔雅。夫妻俩走在一起十分般配。

　　若不是金冉因为夏老爷子和夏明光的缘故而跟他们熟识，也很难从外表上判断出他们是听障人士。

　　*

　　夏文柏和梁宵进门的时候，周宁生正在和夏老爷子“讨价还价”。

　　夏老爷子每周六的读书会因为夏老太太的离世中断过两个多月，《水浒传》囫囵着读了一半不到，便搁置了。
　　此时周宁生因为其中一个情节，嚷嚷着要把整部书都弃掉。

　　“我看到李逵他妈妈因为眼盲，被老虎吃了。我可以理解作者为了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上梁山，所以必须让他妈妈消失。但这个情节我真的接受不了！”

　　郑凛讽刺道：“不会吧！你不会代入了你自己吧！就你妈那样的妈妈，你就算代入自己，也不至于这么难受吧。明哥说这话我敢信，你说这话，我才不信！爷爷你也别信他！他就是不想看名著，想看漫画！才找这么一个借口！”

　　汤鸿信和程鸢纷纷点头配合，表示郑凛说得很有道理。

　　周宁生很想把手里一公斤重的大部头拍到郑凛脸上，但忍住了：“我代入的不是我和我妈，我代入的是我和沈姨！”随后他小声补充一句：“所以我真的很难受。”

　　郑凛他们几个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因为周宁生代入的人让他的难受一下子变得有理有据了。

　　夏老爷子很好说话：“不愿意继续看就不看了嘛，好书有很多，干嘛要为难自己。”他边说着，边把一本同样厚重的《红楼梦》放在了周宁生手里。

　　周宁生看着手里这本自己更加难以读下去的书，退而求其次地问道：“那我看《三国演义》，行了吧？”

　　他说着把《红楼梦》转手放进了程鸢手里：“你适合看这个。”

　　郑凛四个人先后打招呼，叫了“叔叔阿姨”。梁宵听不见，但她知道是夏明光的好朋友在跟他们打招呼，笑着点头应了。

　　梁宵见到夏明光，掩饰不住的高兴，快走几步，想要靠他近一些。她伸手想要抱抱他，夏明光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开一步。近在咫尺，又像隔着道天堑。
　　他退得离她有一定远的距离，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无障碍地交流。

　　他三岁时被接到爷爷奶奶身边，由老两口亲自带着，很少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也许是过早地离开父母的原因，夏明光总有种错觉，觉得在梁宵心目中，他永远是那个三岁的孩子，还是他离开她那个时候的样子。但他已经十八岁了。

　　面对夏明光不动声色的疏离，梁宵似乎有点着急，还有点委屈，嘴里发出“嘤嘤啊啊”的声音。
　　夏明光皱起眉头，还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最后他低下头，叫了一声——“妈。”

　　*

　　周日傍晚，夏老爷子指使着夏明光去楼下扔垃圾。
　　扔完垃圾后，夏明光撞见了一个自己学龄前的玩伴，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但对方偏偏叫出了他的名字：“夏明光？”

　　夏明光驻足，回头，面色冷淡地看着眼前叫住他的男孩。

　　“好久不见啊。”男孩发现回头的是货真价实的夏明光，颇为高兴。

　　因为爷爷奶奶都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夏明光小时候跟他们玩过一阵子。但现在，他已经叫不出面前这个同龄人的名字了。

　　他三岁的时候被爷爷奶奶接到身边亲自带着，原因是他一直跟着父母生活，到了三岁还不会说话。夏老爷子这才意识到他不能跟着自己的亲生父母生活。

　　后来长到六岁，之前和他一起玩的小伙伴都去上学了，只有他在爷爷奶奶的安排下，准备推迟一年上学。
　　夏老爷子和夏老太太觉得由于他俩的疏忽，导致夏明光三岁才开始学说话，干什么都比同龄人晚一些。他们怕他上小学跟不上进度，所以想等到他七岁再把他送进学校。

　　同年生的小伙伴背着小书包去上学了，他们极富优越感地跟他说：“小哑巴，我们去上学了，没人陪你玩了。”
　　夏明光不太适应这个新称呼，反驳道：“我不是小哑巴。”

　　换来的是更大声的嬉笑。

　　他又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玩。”

　　他们说：“你爸妈都是哑巴，为什么你不是哑巴呢？”
　　夏明光认真地把从爷爷那里学来的解释给他们听：“我爸爸妈妈都是后天药物致聋，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他们还没来得及学说话呢，先聋后哑。他们没有聋的基因，所以我不聋，我可以学说话的。”

　　其实他那个时候根本弄不清什么是“先天后天”，什么是“基因”。他只会认真地跟他们解释。
　　小孩子的恶意是不能小觑的，有时候这种稚纯的恶意要比成年人的恶意更直接、更可怕。

　　他们以欺负他为乐，边拿石头丢他，边笑着叫他“小哑巴”。
　　他眼泪汪汪的，但没有还手。
　　他们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他的爸爸妈妈每周都会来看他。
　　他渐渐地不跟任何人玩了，通常都是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叠小石头玩。爷爷奶奶做好了饭，梁宵下楼来找夏明光上去吃饭。

　　那群孩子看见了梁宵，笑得更欢了。他们一边拍手，一边喊着：“哑巴！哑巴！漂亮的哑巴！”
　　梁宵听不见那些恶意的嘲讽，她只能看见那群孩子脸上的笑，她以为他们很欢迎她。夏明光仍旧默默地蹲在地上不动，继续叠小石子。

　　梁宵绕到院子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包“小矮人”雪糕回来。这种“小矮人”雪糕一袋里面有七支小雪糕，适合分给一群小孩子。她请他们吃雪糕，那群孩子笑嘻嘻地打掉她手里的雪糕。
　　雪糕掉在地上，混着泥土，化成一滩污水。

　　他们从中找到了无限的乐趣。
　　甚至在梁宵面前，他们继续朝夏明光丢石头。

　　一块石头打在了夏明光身上。

　　梁宵本能地蹲下，把小小的夏明光圈在怀里。那些石头都打在了她身上。
　　其中一块尖利的石头，把她护在夏明光额头上的手，砸得血肉模糊。

　　那群孩子见了血，吓得四散逃跑。

　　那个时候的夏明光，不知为何，对自己的父母，忽然没来由得觉得一阵厌烦。他们是他受侮辱的根源，尤其是他妈妈，他很厌恶她每次来叫他回家吃饭的时候，嘴里不自觉地发出的嘤嘤啊啊的声音，很厌恶她一次次讨好式地想请那些充满恶意的小孩吃雪糕。

　　但现在，再一次回想起小时候所经受过的恶意和欺凌，他忽然觉得，他们需要他的保护。

　　*

　　夏明光默然地从儿时玩伴的身边经过。

　　二楼的厨房灯灭了，饭香和菜香顺着傍晚的风飘下来。

　　被无视的少年对于夏明光的异常冷漠非常纳闷，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受到冷待。

　　也许，行凶者事后常常不记得自己曾经持刀伤人，但被刺伤的人往往会留下伴随其一生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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