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

　　《希声》归齐/文
　　晋江文学城首发

　　C市地处内陆，既不临江也不靠海。八月末，炎热异常，蝉鸣喑哑。六中校门前的一排行道树在烈日中抖落下绿荫，树下三三两两地站着不少家长。

　　此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来来回回地穿梭在人群中，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简陋表格。他走到一个面目和善的胖女人跟前，轻轻地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膊，而后将垂在身前的牌子举起来给她看。
　　牌子上写着——“救助聋哑人爱心捐款”。

　　胖女人原本正和其他熟识的家长闲聊，忽然被打断，她侧过头，只见面前的瘦弱少年皮肤晒得黝黑，神情老实地朝她露出憨憨的笑容。胖女人一愣，而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从钱包里掏出了十块钱递给瘦弱少年。少年接过钱，感激地朝她鞠了一躬，而后将那张皱巴巴的表格递到她手里。

　　表格只有简单的两列，一列是捐款人姓名，一列是捐赠的钱数，意在留下好心人的名字，像模像样，诚意满满。胖女人一愣，而后会意，接过少年手中的旧圆珠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并在对应的方格里写上数字10。她的名字上面已经有七八个人名，捐赠数额大多一块到二十块不等，最多的一个是五十块。胖女人签好名后，少年又感激地朝她鞠了一躬。她身边的其他几个女人见此情景，一边说着“孩子真可怜啊”，一边也跟着在包里和口袋里找钱。都是做母亲的，见不得和自家孩子年纪相仿的孩子这样。

　　少年从几个女人那里离开时，收获颇丰，很快转头观察起周围的人，寻找下一个可能愿意捐款的目标。

　　今天是六中开学报到的日子，时近中午，校门大开，燥热的风吹过梧桐叶，学生陆陆续续涌出来。
　　少年的目标很快从家长扩大到学生。

　　*

　　夏明光从校门出来时，看见梁宵在不远处等他。梁宵身材高挑，穿着一身淡黄色雪纺碎花连衣裙，散着微卷的头发，戴着口罩和墨镜，站在家长群里格外显眼。
　　夏明光单肩挎着书包，缓步向着梁宵走过去，走到跟前时，他目光落在她胸前别着的小白花上。随后，夏明光简短地叫了一声“妈”。

　　与此同时，方才的瘦弱少年也注意到了梁宵，他凑上前来，在梁宵的面前举起了写着“救助聋哑人爱心捐款”的牌子。

　　梁宵沉默地盯了那块牌子片刻，墨镜和口罩遮掩住了她的表情，还未等她做出任何反应，走在夏明光身后的周宁生抢先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梁宵和那块牌子之间。
　　随即，汤鸿信紧随其后地挡在了梁宵的另一侧。他朝那少年喊道：“你有没有良心！”

　　走在汤鸿信身后的郑凛反应更激烈，直接开骂：“滚！”
　　郑凛边骂边朝那少年越逼越近，一副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瘦弱少年原本是冲着气质温柔的梁宵去的，因为他觉得她大概率会给他钱。没想到突然冒出来四个高中生模样的人，四人看着他的这身打扮以及他胸前的牌子，均面色不虞，其中一个染着一头绿毛的已经捏着拳头快贴到他脸前了。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愣。

　　这边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周围的家长循着声音看过来。他们不明所以，议论纷纷，尤其是那四个人中有个染着一头绿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学生。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年轻男人，似乎也是在等学生放学的家长之一。
　　年轻男人在少年面前站定，微俯下身，对他说道：“其实，你听得见，对不对？”

　　少年的面色从方才差点被拳头招呼到脸上的惊惧变成了尴尬。

　　“而且，你也会说话。”
　　年轻男人一语戳穿真相，少年下意识地神色错愕地摇头。
　　“你摇头了。”年轻男人轻轻一笑：“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少年连下意识的动作都生生忍住了。

　　他说的没错，他根本不是聋哑人，他是个耳朵灵巧、能说会道的正常人。
　　他冒充聋哑人是为了骗钱。

　　“别再骗了，你还这么小，不上学的话，去学门技术挣钱养活自己也很了不起。”
　　周围一些明白真相的被骗家长唏嘘了几句。

　　少年几乎是落荒而逃。

　　议论声从声讨夏明光他们四个，变成了声讨那个看起来老实的小骗子。

　　郑凛朝那个年轻男人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眼神，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么多被骗的大傻子，终于来了个聪明人。”
　　随即他转过身来，朝梁宵嘿嘿一笑：“阿姨，没想到你来了。你看，我昨天新染的头发，帅不帅？”
　　他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头发，得意地示意梁宵欣赏他特立独行的发色。

　　周宁生率先发言：“难看。”
　　汤鸿信立刻补刀：“丑死了，像只乌龟。”

　　郑凛：“滚！我没问你们！”

　　*

　　元恪从校门出来，环视一圈，很快找到在等她的元月。

　　她朝元月走过去的时候，梁宵已经摘了口罩和墨镜。
　　元恪经过他们身边，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梁宵身材纤细，五官精致，皮肤白腻，唇线性感，是个漂亮女人，摘掉口罩和墨镜后确实引人注目。
　　但她注意到她，并非是因为她出挑的容貌，而是她的手势。

　　元恪发现，这个漂亮女人在打手语。
　　她笑着朝那个染着一头绿发的男孩子比划了一个“很好”的手势。
　　女人十指纤细，手势缓慢而优雅。
　　元恪看懂了。

　　但郑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道：“阿姨夸我新造型帅。”
　　其实猜得八九不离十。

　　但周宁生和汤鸿信坚持说，梁宵的意思是：难看到家了。

　　郑凛不服，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夏明光：“明哥，你来说说阿姨是什么意思。”

　　杵在一旁的夏明光神色黯淡下去：“我看不懂。”

　　郑凛自知说错话了，简短又尴尬地“噢”了一声，很快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
　　“诶！那不是咱们班今天转来的新同学吗？”他无比感激元恪在恰当的时间如一场及时雨降临，帮助他转移了话题。
　　其他三人顺着他大惊小怪的怪叫声转头看向元恪。

　　他们其实对新同学没太留意，因为新同学不爱说话，一副很难相处的样子，连自我介绍都是简短地在黑板上写了“元恪”两个字就没有下文了。面对如此冷淡的自我介绍，高三十四班的同学用同样敷衍的稀落掌声予以回应。

　　元恪扎着高马尾，刘海梳成偏分的两束薄薄地垂在额头边侧。她穿着略显宽大的崭新校服，背着装得满满的书包，朝方才那个戳穿骗局的年轻男人走去。

　　年轻男人见她来了，脸上露出了温和得让人沉溺的笑。他弯下腰，用自己的侧脸轻轻贴了一下元恪的侧脸，而后接过她沉甸甸的书包。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周宁生忍不住感叹：“她爸爸好年轻啊。”
　　汤鸿信加以反驳：“看着不像爸爸，那么年轻，该不会是男朋友吧。”

　　最后，关于元恪的话题断在程鸢从校门出来。
　　郑凛抱怨了一句她很慢，程鸢一边不服气地回驳，一边朝梁宵打招呼。

　　而后几人相互道别。
　　“明天见。”

　　*

　　梁宵挽着夏明光的胳膊走后，程鸢点燃了一根烟。
　　她简单地拢了拢及腰长发，十个指甲涂得像油画，两指夹着烟吸了一口，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旁边几个家长皱着眉头厌恶地看了她一眼。

　　“他还没跟夏爷爷和好？”程鸢抖了抖烟灰。

　　“看样子还没有。”郑凛道。

　　夏明光从爷爷家搬出来住进自己父母家已经两个星期了，从他记事开始，自己从来没有在亲生父母家待过这么久。

　　*

　　翌日，高三举行开学前的收心考试。
　　夏明光他们几个进门的时候，元恪已经选定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位置坐好了。
　　那通常是收心考试的时候郑凛坐的“风水宝地”。

　　郑凛吆喝着看在是美女的份儿上，不和她抢座位，而后坐在了元恪前面的位置。
　　元恪正低着头看一本作文素材，从始至终没分给郑凛一个眼神，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周宁生“嗤”地笑了一声：“人家根本就不领情。”

　　高三座位都是单人单桌，夏明光在郑凛右手边的位置坐下。
　　郑凛赶紧隔着过道探过半个身子去：“明哥，一会选择题答案给我抄抄，谢了！”

　　汤鸿信在夏明光前面坐下，回过头来，欠揍地说道：“明哥语文烂得跟你有的一拼，你抄他还不如抄我的呢！”

　　夏明光把书包甩到桌子上，没心思跟他们插科打诨。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书包上别着的一朵小白花。

　　夏老太太于今年暑假的七月病逝，他在奶奶去世以后和家里所有的人都一样，在胸前别了一朵白花。因为开学，为了不那么显眼，他把白花从胸前挪到了书包上。
　　书包上有一道缝合起来的痕迹，那是他上学期跟人打架留下的，是奶奶给他一针一线缝起来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直没舍得扔。

　　昨天返校报到，对于他的突然出现，十四班同学有点惊讶。他们都以为他被学校开除了，毕竟上个学期最后三星期，他就像消失了一样，连期末考试都没参加。传言说，夏明光被学校开除了，他把一个同级生打进了医院，原因不明。

　　王爱红抱着一沓语文卷子进教室的时候，班里关于夏明光的窃窃私语逐渐消失，随后被“哗哗”传卷子的声音替代。

　　元恪接过卷子，习惯性地在学校那一栏写下“C市一中”，随后立即想起来，她已经被一中开除了，现在她是六中高三十四班的一员。她把“一”字上加了几笔，改成“六”。

　　写好学校班级和姓名后，元恪直接跳过前两道字音题，从第三题错别字开始做。
　　正当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露出马脚的错别字时，“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她的桌角。

　　她一抬头，正对上郑凛一头绿油油的头发，和他可怜兮兮的乞求神情。

　　元恪这才明白，夏明光准头欠佳，扔给郑凛的纸团，飞到了她桌上。

　　她抓起了那一团纸，沉默地物归原主。
　　纸团稳稳地落在郑凛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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