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空相忆

　　是夜，萧弦独自一人站在观星阁上，双手负于身后，挑起线条坚毅的下颌，望着夜幕里那如散落的珍珠一般晶莹闪烁的繁星。

　　面带疲惫地脱下最外层耀目的龙袍，随手扔在了一边，里面穿的却是一件打了两个补丁，还有些地方被磨破褪色，可以明显地看出浆洗数次后的痕迹，看起来已经年代久远的玄色长袍。穿在身上有点小，让一贯衣着整洁，注意仪表形象的萧弦很难得的变得颇为滑稽起来。

　　他却没有丝毫介意，抬手捂住衣襟描纹的地方，那里的里层里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离”字，是当初京城最有名的裁缝按照慕容离的要求裁制的，为此还花掉了她不少银子，让她心疼了好久。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半闭上眼睛，隐隐有泪光闪过，像是在怀念什么。

　　这一年正是永皑六年，距慕容离离宫而去不过七年时间，此时的萧弦二十有八，未至而立，正值壮年，而且年少有成，本该是春风得意一般意气风发，但现在看来，他面色灰败，身形越发单薄，看起来竟是那样的苍老。

　　已经七年了，离儿，你现在在哪里？是在温馨烛光的照耀下教那一双已然垂髫却依旧调皮的儿女读书习字呢，还是一如既往地偷懒，将那对小麻烦丢给柳蝶，自个儿躺在房顶上数星星呢，抑或是从剑柄中抽出那把闪着寒光的揽月剑，借着清明的月色，起舞弄清影呢？

　　现在的你，能如愿与儿女，与柳蝶一起踏遍天下，隐居山林，一定很快活吧。

　　萧弦紧抿的唇角终于牵起了一抹微笑，似乎是想到了慕容离那满脸懊恼地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数不清那漫天珠翠时的场景。

　　离儿，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天上的星星这么多，你数了十次百次甚至是上千次都数不完的，可是你每次都是一脸固执地一直数一直数，怎么也不肯放弃，直到睡着在房顶上……
　　那么多回忆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似乎是想把他淹没。

　　离儿，离儿，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我爹死了，别人都只知道他是心脏病发猝死的，但是事实却是：他是被我杀了的。他是那样热衷于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其实我本来不打算跟他争的，真的不想跟他争，就连当初谋夺皇位，都是因为他想要。他是我的父亲，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都是取之有理的，可是他想要从我这里得到虎符，但又害怕我不肯给他，甚至买通杀手来取我性命。

　　我不能原谅他，真的不能，如果不是因为那时你才离开不久，我彻夜失眠，那么暴亡的人，就是我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他的直系血脉他都能下得了手，那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离儿，我知道你爱苍蓝的山河，而他，若不是因为经商方面继承了祖传下来的经商手册，这诺大的萧家早就败在他手里了，除此之外他根本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柴，他根本不配得到这个皇位。所以我杀了他，我不能让这个你心爱的国家毁在他手里。

　　离儿，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到了现在才发现，当皇帝也不过如此，最可悲的是，我终于还是成了那孤家寡人，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软禁了自己的母亲……

　　离儿，你到现在还在恨我么？恨我杀了苍蓝，恨我让你完美的梦出现了裂痕，甚至使它支离破碎？你不能恨我，如果连你也恨我的话，那在这个世上，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那么，我可不可以自私一点，就当你已经原谅了我，这么多年不见我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我这个弑君夺位，鸠占鹊巢的杀夫仇人？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皇位只是外表上看起来光鲜，是它那金灿灿的光芒遮住了它满身鲜红的血液，那九百九十九级高的汉白玉石阶，是用无数人现货的生命奠基起来的。

　　可是就是有人经不住这样的诱惑，就算明知结局是飞蛾扑火，却还是义无反顾。

　　什么叫高处不胜寒，萧弦现在终于有了切身体会，他现在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苍蓝在临死前那一刻，与慕容离永别那一时，却能笑得如此安详满足，因为他不用再做这劳什子的皇帝，那才是真正的解脱。

　　身边每一个人都带着虚伪的面具，每一个人都在笑，那笑容下面却是一副令人恶心的垂涎，巴结的面孔，没有一个人能给他真心一片。

　　每当此时，萧弦总会想起慕容离那时而俏皮时而恬静的笑容。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萧弦还是硬着头皮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进宫，后宫渐渐被填满，他的心却是越发的空虚。

　　那一个一个记不清长相的女人拿来有什么用？他只依稀记得品种很多：清纯的可爱的，热情的奔放的，清高的冷傲的，温柔的婉约的……但没有一个身上有慕容离那般独特的气质，那种能将恶搞与精明，冷漠与活跃融为一体的感觉，才是他想要的，而那样的人，只有一个。

　　夜风习习，吹在萧弦身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拾起已经沾了灰尘的龙袍，随意披在身上，亦步亦趋地往凤息殿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看着灯火通明的息凤殿，萧弦仿佛又看见了一身素衣的慕容离手势凌厉，身姿柔韧地月下舞剑，贵妃殿里那一干丫鬟小厮手执灯笼带着一脸崇拜加惊讶的表情看着她，而苍蓝则是满面温柔，会在她放下剑的第一时间抖开手中的大氅或者布巾上前，将她裹入怀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大红灯笼的关系，照得她的一贯白皙的脸也有了人面桃花的感觉。

　　而他，只能藏身于那棵茂密的榕树下，隔着层层障碍，看着她在他身畔满足的笑开，心有点痛，有一点而已。那样的场景，犹如一幅永恒不变的画卷，沧海桑田都抹不去的浓情蜜意，就连旁边那些丫鬟小厮都能恰好地镶嵌进去。只有他，唯有他，才是那不该出现的人。

　　还记得自己登基前日，离儿孤身一人来到腾龙阁，打断了他与苍悠之间僵硬对峙的气氛，在看见她进来的时候，萧弦欣喜若狂，立刻放弃了与苍悠的僵持，心中微剩狂喜，她终于肯主动来见他了，这是不是，这是不是就代表她已经原谅了他呢？

　　“离儿，你，你终于肯见我了，我，你知不知道我……”他失态地站起身子，匆匆提起龙袍的一摆大步走到她面前，欲伸手去握住她的肩膀。

　　她却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在看清楚他的衣着是龙袍的时候，麻木的眼神立刻汇聚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入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伸出去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他的心开始不可遏止的疼痛起来，她恨他，她还恨着他！

　　“萧将军，不，皇上，请自重。先帝尸骨未寒，皇上此番行为可被视为大不敬之罪。”慕容离对他僵在自己面前的手不屑一顾，冷冷地说到。

　　“我，对不起，是我不该碰你。”他放下了手，失落的垂下眼眸，却看见她瘦若无骨的手握紧了掌心明黄色的圣旨，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根根分明突兀。

　　等等，圣旨。

　　“本宫此番前来，是为传先帝遗旨。”她冷冷地说完，展开圣旨，“萧弦下跪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朕沉溺美色，不思进取，以得天怒人怨，朕尚有自知之明，自明无力掌管天下，是以多日以来寻觅国家之栋梁，天不亡我墨崖，萧弦此人，伟志宏远，德行兼备，是接管天下之良人也，故传位与辅国将军萧弦，望尔不负朕殷切期望，时圣光六年春。钦此。”

　　跪在地上的他蓦地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慕容离，春天就拟好的圣旨，为何到了现在才传？难道，难道苍蓝早就下了传位于他的决定，只差规劝众大臣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开始后悔，怪不得，怪不得离儿会这么恨他！

　　“你终于明白了是吗，是啊，苍蓝早就跟我说过了要传位于你，就只差皇叔和皇弟点头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再等等？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心急，为什么……”慕容离收好圣旨，仿佛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想法，扬唇冷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把圣旨放到他手中，慕容离抬手擦干脸上的泪水，掀开裙摆就朝苍暮跪下，“咚！”“咚！”“咚！”地磕起了响头，一直磕，一直磕。

　　本来打算冷眼看着的苍暮看见小下巴越发的尖了的慕容离磕头磕得额心都开始流血，心中也心疼不已，叹息一声就过来扶起了她。

　　得到了谅解，慕容离眼泪汪汪地看着苍暮，又是重重的一个响头磕下去，刺目的鲜血顺着她的眉目滑落，她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起身，离开。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连就连……定百年……等三年……”直到她越发形销骨立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她口中喃喃嗫喏的声音都一直没有停止过。

　　一阵冷风吹过，惊醒了萧弦的回忆，怕冷一般打了个哆嗦，他加紧了脚步。

　　踏进暖意融融的凤息殿，萧弦忽然想起了当初他也是这么走进樱园内大冬天还热的令人发汗的前堂，正好看见慕容离傻兮兮地拿银针刺进自己的脚底，看见她可怜兮兮地说自己在找穴位，又死不肯找下人来当实验对象，自己心一软，答应了当她的人体试验对象，至于后面的经历，还真是惨不忍睹。

　　民间皆知他宠爱皇后苍菱，还特地弃去墨崖国建国以来一直是皇后寝宫的凌鸢宫，为其修建息凤殿；满朝据闻他厌恶先皇贵妃慕容离，甚至到了遣散贵妃殿所有宫人小厮，在贵妃殿的殿门上打了封条上了铁锁。

　　唯一令人疑惑的是，息凤殿的外形，摆设以及殿内的路径，风景竟与贵妃殿是惊人的相似，只有苍菱知道，修建息凤殿之前，萧弦几乎是跑遍了整个皇宫，为的只是找一个跟贵妃殿风水位置，周边环境相同的地方，直到三个月之后，萧弦欣喜若狂地将这一块地指给建宫的工匠们，他仔细地描述了新后殿的大致形状并画出图像让建工依照上面的样子建造，对什么地方有所不满时还会亲自动手。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常常在小憩的时候，来到贵妃殿朱漆的大门前，用自己手中唯一一把钥匙打开挂在门上那冰冷的铁锁，坐在院内的石凳上，静静的发呆，直到夕阳西下。
　　他不允许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再次走进贵妃殿，包括皇后苍菱。

　　“父皇，父皇！”就在萧弦出神的时候，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与此同时，一个小男孩扑进萧弦怀里，撅着小嘴一直喊。

　　“离儿。”萧弦弯腰摸摸儿子的小脸，一抬头就看见了盛装的苍菱。

　　“皇上。”七年的锦衣美食并没有让苍菱发起福来，那张清秀微带婴儿肥的小脸上却不可避免的留有随着岁月消逝的变化。

　　原本咋咋呼呼的性格经过七年的沉淀已经变得稳重，纤细的腰杆也随时挺得笔直，虽然依旧面带稚气，但凭添了一分身为皇后不怒自威的气势，雍容华贵。

　　“离儿，过来，别老扑在你父皇身上。”苍菱碎步上前，抱起儿子，举手投足间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火急火燎，而是端庄优雅。

　　“不嘛不嘛，母后～父皇，离儿今天背了一篇课文喔，太傅都夸儿臣聪明呢！”萧离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口中还死命叫嚷。

　　“离儿好厉害。”萧弦伸手摸摸萧离的头顶，微微一笑，“乖，去玩吧。”

　　望着萧离欢呼着跑向偏殿，萧弦的唇角擒起了一丝笑容，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也是离国下一任君主，萧离。

　　字，不弃。

　　苍菱看了看萧弦，低头淡笑，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了，亲眼见证堂兄的死因，堂嫂与父亲等人的离开，丈夫篡位登基，有什么又是她所不了解的呢？

　　因为堂嫂叫慕容离，所以曾经的墨崖国现在全新的名字是离国，所以他的儿子叫萧离；因为堂嫂字弃，所以自己的儿子字不弃。

　　因为他不想别人踏足堂嫂以前的居处，但又控制不了自己对她疯狂的思念，所以他才会冒着烈日炎炎，不辞辛苦地跑遍整个皇宫，为的只是想找一个能与贵妃殿相同的地理，然后重新再建造一个新的贵妃殿，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

　　因为他心里明白，再相似的东西也会有不同之处，所以虽然他隔离起了整个贵妃殿，不许任何人进入，但他却拿着门锁唯一的钥匙，总会隔几日就抽空到贵妃殿里呆上一会儿，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坐着，静静地发一下午的呆。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慕容离有千丝万缕剪不断的关系。

　　刚开始的时候，墨香还会觉得很委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什么都已经看淡了之后，也忽然觉得事隔这么多年之后，萧弦还能保持对慕容离的那份心意不变着实很难得，于是渐渐的，就理解他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责怪他，因为她本来有机会跟着父亲一起离开这华丽的囚笼，是她自己选择了留下，明知道他心里装的是另一个人，她也依旧心甘情愿地呆在他身边，同样是因为一个字——爱。

　　一如当初嫁进了萧家，紧接着发现他爱的人是慕容离之后，她仍然拒绝了父亲“休掉他”的提议，你不爱我没关系，重要的是，我爱你。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让他自个儿去玩？”带了一点埋怨的口吻，墨香开口道。

　　“啊，忘了，这叫人去把他找回来。”萧弦笑了笑，挥挥手，立刻有宫女退下找人去。

　　洗漱完毕，苍菱服侍萧弦褪下外袍躺下睡觉。

　　听见耳畔近在咫尺的墨香绵长的呼吸声，萧弦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爹爹说，堂嫂现在很好。”苍菱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说到，“所以，你安心睡吧。”

　　本来以为墨香已经睡着了的萧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眼睛。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家教]云端之上》
爱情这种事情，本来就不需要轰轰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