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你马甲掉了

　　那是在他下山前一日，傍晚的风凄冷，猎猎的迎着头刮。
　　他背着在山下药铺买的药材，袖着手朝回长生观的路上走着。
　　路过一片衰草丛，景棠看见里面卧着一个年轻人。
　　那人双眸紧闭，唇畔一线血迹，似乎受了伤。
　　他把人从草地里拉出来。
　　天很快暗下去，他在周围找了点柴火，把火堆生起来，然后从背着的包裹里找出点补血的药材，给他煎了碗药。
　　草地上火光幽微，这人醒来以后只盯着景棠的脸看。
　　景棠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他又不搭理，他看这人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就把包裹重新背好了，并告诉他山下有医馆。
　　风吹动火星，坐在火堆边的人，双手抱着膝。
　　他点了点头，把目光挪开，不再看景棠。
　　现在回想起来，荣沛之那时候该是遭了难了，那天看上去那么憔悴，跟现在这花孔雀一样的嘚瑟劲简直判若两人。
　　他原先不提，是觉得荣沛之会不认账。
　　虽然现在他依然觉得荣沛之很混账，但相处的这段时间以来，他感觉这人的本质还不坏。
　　荣沛之的声音好半晌沉闷的响起来。
　　“其实在那之后我四处去找你，可是微澜山找不到你，哪里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死了……”他顿了下，声音有些暗哑，“没想到你还活着。”
　　景棠把沛之拥的更紧了些，“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把东西还给我吧。”
　　怀抱中的人身子僵了一下。
　　他缓缓笑出声，语气说不出的失落：“……是因为这个。”
　　景棠怕他误会，“你是为了我才生病，本该由我照顾你。”
　　沛之咳了咳，他按住贺景棠越抱越紧的手，“那块布就那么重要？”
　　“其他的你想要我都可以跟你交换。”景棠语调微滞，“但是这东西之于我重于泰山。”
　　荣沛之语气很淡，“东西荣益在收着。”
　　他说着掀开被起身，脸上是被高热烧出来的微红，“我让他拿给你。”
　　临门一脚了，景棠看着他病歪歪的模样，心下顿时生出不忍来，他把沛之压回床上，“你还烧着，别乱走动，受了风恢复的更慢。”
　　沛之把头侧开，避开他的视线，笑意带着调侃，“你不是打定主意拿了那块破布就离开的么，我烧不烧的，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景棠没有说话，只怔怔看着荣沛之。
　　他原先是这么打算的，可现在，他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口蔓延。
　　荣沛之到底把他挣开，他起身，将门推开。
　　坐在床上的景棠有些出神的望着他的背影。
　　荣沛之扶着门，嘶哑的喊：“荣益……过来。”
　　门外确实起了风，沛之受风剧烈的咳嗽着，荣益瞧他脸色不好，“少爷，你还好吧。”
　　沛之摇了摇头，他低声咳了数下，嗓音听着更嘶哑了，“把书房里那块布取过来。”
　　荣益先是懵了下，“当真吗？”
　　沛之：“快去。”
　　他就倚着门，不进去也不出去，阖着眼睛，不时的咳两声。
　　约莫等了一刻钟后，荣益还没有滚回来，他等不住了，顾自朝书房的方向走。
　　景棠有点担心他晕在半道，很是安静的跟在他身后。
　　他俩一前一后的走着，眼见荣沛之路过台阶时险些摔倒，他忙趁手扶住这人。
　　荣沛之的手顿在他的手上，既不放下也不抽走。
　　半晌，他望向几步之遥的书房：“这个荣益，拿个东西磨磨蹭蹭。”

　　沛之推开书房的门，目之所及脚步凌乱。
　　书桌上笔架和镇纸歪歪斜斜，徽墨被掀翻在地，溅出一地的墨汁。
　　书桌之下，荣益躺在血泊里，两眼直发晕。
　　他隐约看见来人，“少爷……”
　　荣沛之检查了他的伤势，好在他就胳膊被割伤，其余的地方也就跌破点皮。
　　景棠快步走进来时，荣益正在磕磕绊绊的诉说经过：“我打开暗室的门把东西取出来，还没转身，就感到后颈被人打了下。”
　　“好在我反应快，及时避开，我和他交手，可他身手很厉害……”荣益说着，颇为骄傲的摊开手，“但是我也不差，少爷你看，我在他身上抓到了这个。”
　　惊鸟铃。
　　荣益手中的这枚和一般的惊鸟铃形制不太一样，景棠似乎在哪里见过。
　　荣沛之则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是千灯观的配饰。”
　　这提醒了贺景棠，他微皱着眉，不觉中说出声：“……卜施仁。”
　　荣益也回忆起那个人的身形，确实和卜施仁很像。
　　他恨恨说道，“前段时间卜施仁隔三差五的就来找我们少爷帮忙找人，突然就销声匿迹，原来是猫起来在憋坏。”
　　很快有人过来，荣益被搀扶出门就医。
　　房间内气息交错，景棠在房间中转了一圈，在众多交杂的气息里，感应到了落魂幡停留过的痕迹。
　　这里确实藏过落魂幡。
　　他抬起手，在他的掌心逐渐出现一抹幽暗的红光，光线微弱着摇曳，随着他的手势晃动。
　　却始终稳定不下来。
　　落魂幡并不同生灵，招魂令下，它虽然也有气息，但实在太过微弱。
　　荣沛之瞧着新奇：“这是什么？”
　　“追踪术的一种。”景棠的眉头越锁越紧，半晌挣开手，把这抹凌乱的气息拍散：“但是气息太散乱，聚不成形。”
　　荣沛之也观望起四周，看着看着，目光落到了站在方才荣益倒地的地方。
　　他望向景棠，“你看。”
　　他所指的地方，是一块带血的脚印。
　　“卜施仁踩过的脚印，沾着荣益的血。”
　　景棠瞬时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却皱的更紧了点。
　　荣沛之看着这摊子血，有点哭笑不得：“这可怎么好，荣益这会儿只怕还在医院抢救吧。”

　　荣益在担架上抬着被送到急救室门口，他两眼巴巴的看着大夫：“大夫，我流了好多血，莫不是大限将至了？”
　　他紧紧攥着大夫的衣领子，语气虽然微弱，可手上的劲着实的大，大夫扯了两把没能把他手给扯下来。
　　“放手。”大夫恼了，把他朝担架里一搡，接着回头看小护士，“送医疗室包扎去。”
　　荣益愣在原地，只见他跟前的小护士指了指医疗室的位置，对站在他身边的画眉说：“喏，那边，自己去。”
　　心灵手巧的女医生帮他包扎了伤口以后，还给他的绷带打了个标致的蝴蝶结。
　　荣益满心苦涩的看着这个蝴蝶结，惆怅的叹了口气。
　　他甚至都不用住院观察。
　　回荣宅的路上，同一拨人坐在车里，是同一副表情。
　　不知道是谁开了话头：“别的不说……这个蝴蝶结绑的还是不错的。”
　　“对。”画眉跟着附和，“看看，还是双层的，真好看。”
　　荣益斜眼这几个瞎起哄的人，欲言又止，半晌把头深深埋到了肩膀以下。
　　他想起来医院的路上立的那个遗嘱了。
　　这伙人还在拿他的遗言取笑，他恨死这群人了。
　　一下了车，他打开车门就飞快的朝大门里走，本就把头低垂着，很不走运的撞到了门口石狮子。
　　脚尖给撞的生疼，荣益哎呦了两声，一瘸一拐的转过身，抬头一瞬，看见了门外不知等了多久的周舒望。
　　偏偏是在这么个丢人又尴尬的境遇下遇着她。
　　荣益怔愣在原地，好半晌把头转过去。
　　舒望没有朝他走过来，她只是目光带着关切的看了他一眼，浅浅的笑了一笑，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荣益艰难的走着台阶的时候想，其实也不是全无好处。
　　他幸而没有受很重的伤，在医院养上了十天半个月。
　　他得以见她一面。

　　晚上下了雨，天又黑的深沉，实在不是出行的好时机。
　　就连管家都说：“要不再等等。”
　　荣益小心翼翼的朝前排开车的荣沛之看过去：“少爷，高烧。”
　　荣沛之脸色红润了一点点，精神头比上午时分好了一丢丢，整个人焕发出疑似回光返照的容光来，手腕置在方向盘上，且看着手上的手表说道：“这个世界上最惹人遗憾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沙场驰骋的将军白发，一件是美人脸上的皱纹，你看这两件事都只和时间有关。”
　　贺景棠方才从荣益身上抽了一缕残魂，现在他的手心有一窜旺盛的火焰，他只看着火焰遥遥指着的方向，没空搭理聒噪的荣沛之。
　　流血又抽魂，晚上还加班的荣益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头有点晕，他两眼飘忽不定的看着前方，不知道是在回答还是自我怜惜：“……它们可能也与生命有关。”
　　荣沛之听完觉得也有点道理，就补充了句：“唯生命是最值得热爱的。”
　　荣沛之一个人的精力到底是有限的。
　　到了后半夜换荣益开车。
　　荣益拎着挂彩的左胳膊在驾驶座上磨蹭了半天，最后苦恼的表示，“少爷，你放过我吧。”
　　荣沛之只得咬咬牙再坚持了后半夜，到了快天亮的时分，只觉得一个头涨得两个大。
　　这一夜他充分的拥抱了时间，时间被他感动，给与他反馈——近乎完美的生熬出来的黑眼圈一对。
　　在汽车的油跑光之前，荣益把他扶下车，生怕再熬下去，向来养尊处优的少爷得被熬死。
　　他恨恨的骂：“姓卜的也太能跑了，怕生的是对飞毛腿。”
　　这倒提醒了贺景棠，他们这一路开车就没歇过，卜施仁虽然道术上有所小成，但远远不到御风化虚的地步，不知他借助的是什么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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