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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
蹑手蹑脚飘下天台的池愉心脏砰砰狂跳,手心轻轻扶在胸前口袋上,感受到海洋的小尾巴扭动了下才安心地舒了口气,轻快地穿行在游泳馆,朝门口走去。
一扇房门陡然半开,斜刺出一只大手,一把抓住池愉拽了进去。
尖叫戛然而止。“是你?”
池愉捉住飞出口袋的小白鱼合在手心,游泳馆老板?
姚海洋溜出掌心,尾巴冲着海星,啵噗噗,花胖子。
海星一下子黑了脸。
黄大毛!黄大毛!在这里!
用尚存的理智压住了这声呐喊,海星恨恨地拉着池愉绕到了长达两米的办公桌内侧,脚尖敲了敲,地板收缩裂出一个圆,向下延伸的圆形管道里弥散着湿润的水汽,不知通向哪里。
南湖?
池愉和姚海洋同时灵光一闪。
原来这位是海洋的朋友呀!池愉惊怒顿消,一脸感激地对海星点点头,把小白鱼往通道送了送。
姚海洋扭着尾往池愉的手腕上缠了缠。
海星第一次正色地上下端详着池愉,眼睛隔得太近,嘴唇不够丰厚,没有性感的胡须,更别提迷人的尾巴,疑惑地瞅了瞅被她拽着尾巴还可怜巴巴装成一副小可爱模样的海洋,第一次承认自己对这个白胖子也没有那么了解。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次追来的是金元宝,我们水族落到他的爪子里,还没到蓬莱就会丢了半条命”,见海洋还是纹丝不动,海星急了,“快呀!他马上就来了!别说你想逞威风,袭击执法队以后你就别想来人间了!”
还是池愉猜中了海洋,“你要我一起?”
自己也向前走了两步,小白鱼高兴地甩甩尾。
圆形管道不知道从什么材料制成,发出晶莹的蓝光,乍一眼看去像是闭合的旋转滑梯,只不过是通向幽深的湖底。
想起上次从空中颠颠簸簸硬着陆的经历,池愉笑了,本以为自己会害怕,但迅速加快的心跳做不得假,她喜欢。
喜欢向着未知一跃而下。
跳吧。
池愉屏住呼吸坐在地上,双脚探进了圆管,点了点海洋的额头,又向海星微笑致谢,纵身而下。
滑行、下坠,失重感中有种飘忽的兴奋和恐惧。
这恐惧也是轻松有趣、迅速转弯、一惊一乍的,让她想起了幼时坐过的巨大滑滑梯,惊呼过后,总有一池的彩球和妈妈的双臂接住她。
那样的时光越来越少了,首先是沉重的生活禁止了飞跃滑行,其次每个人都疲惫地自顾不暇,谁能再去承担另一个人的重量?
她闭上了眼睛。
直到被一个宽阔温暖的东西包裹着,轻柔却有力地向上托。
池愉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泡泡里,上下左右全是湖水,抬头仰望,先是深蓝后是浅蓝,像一块巨大的蓝色水晶,天空一样明净如洗。
姚海洋变得海豚一般大小,守候在一侧,不时甩着尾,推动着轻柔的波浪,一齐向前。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水就是所有的语言。
起伏,堆积,拍打,散去,暗涌,平息,始终都在荡漾、融汇和交换。
如果现在流泪的话,没有人会看到脸上的泪水,但所有的鱼都会尝到,湖水咸了千万亿万分之一。
池愉喜欢这一点。
不需要转头,不需要探问,只要一颗心在绝望,所有的生物都会立刻感知,共同分担。
水就是一切媒介。
像一位不偏不倚的母亲。
而人类的语言呢,永远都在声东击西词不达意。
池愉破开波浪被海洋一把拉住爬上了岸,一身毛茸茸的居家服干爽依旧。
对着他灿烂一笑,伸出了手。
一只手有力地交握过来,暖洋洋的,兴高采烈的,晃了晃。
就尽在不言中了。
一到家,池愉就迅速侦察了下形势。
自从那天在父母的凌厉攻势下溃不成军落荒而逃,家里的氛围就隐隐诡异起来。长期致力于从各个角度研究、分析、倒推、反证、指责池爸爸对自己缺乏关心、冷漠无情的池妈妈忽然调转了枪头,热衷于瞄准批判池愉。
父女联盟就地解散,池爸爸成了墙头草,在两边游走附和。
两面骑墙派的作风又时常被双方共同控诉。
整个一场三国混战。
池愉笑了笑。
池爸爸固然是松了口气,池愉没有明言的是,她也觉得,推出自己吸引了爸妈的火力,虽然自己腹背受敌不堪一击,但至少比从前家里那股窒息的紧绷感好得多。
妈妈也不历数往事大搞批斗念叨离婚了,爸爸也不抿着唇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高了,正可谓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人。
发现了这一点的池愉死守着她“无知少女一见钟情为爱疯狂坚持到底”的人设,硬是顶着家里密集的硬攻软语,死活不解释不辩护不认错不纠正,厚脸皮金钟罩铁布衫发挥到了极致。
可惜这种悲壮感没有人体会得到。
客厅的灯亮着。
厨房里没人。
餐桌一片整洁,没有晚餐的丝毫迹象。
卧室黑洞洞。
静。
难道爸妈出门了?
池愉松了口气,虚虚地抓了抓空荡荡的五指,趴在床上一阵扑腾。
海洋。
蔚蓝的海洋。
七月。夏天。
倒春寒的季节,平添一丝暖意。
拖鞋趿拉声骤然出现,越来越近。
池愉一个翻身,几乎要尖叫。
妈妈!
池妈妈披散着头发,脸色青黑,游魂般站在门口,脸上余怒未消。
“妈!老爸呢?”
池妈妈翕动了下嘴唇,奔涌的在内心摧毁肆虐的洪水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好心好意地告诉他上次的项链买贵了,那家店当时明明有活动却没给他打折,让他去说,他倒好,甩手就走,把我落在后面,头也不回。”
巨大的愤懑和不解让她语速飞快,又饱含感情,“池池,你说!难道我做错了吗?明明是店大欺客,我让你爸维护他自己的权益,难道我说错了吗?”
池愉又想叹气了,她努力把横梗在胸口的那团郁郁消化掉,却不知道怎么回复妈妈。
说,你没有错,只是收到礼物就高高兴兴地感谢不好吗,反正是老爸的钱。不用想,这样的话一出口,池妈妈肯定就会爆发了。
她想从女儿这里听到的,是认同,理解和有志一同的对池爸爸的批判以及进一步的化解。
她是好心,她的语言行为都是无可指摘的,首饰店说好打折却没打折,她精明地发现了这一点并要求补偿,这是消费者天经地义的权利,有什么错呢?
“没错。”
池愉下楼寻找池爸爸,不用掏出手机,她就轻车熟路地在地下车库的自家车位上,隔着车窗看到了不发一言的他。
看见女儿的池爸爸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努力解释,“本来好端端的,我做了晚饭,洗了碗,又一起去散步,公园里来来往往都是人,熟人也不少,你妈的嗓门又大,非要我去首饰店里要别人打折,这都过去一个月了!我不去,她就一件一件事掏出来数落我,人来人往啊,大喊着要离婚。”声音顿了顿,“要是有个地缝,我当场就钻进去了。”大掌抹了把脸,“你先上去吧,我再坐一会。”
池愉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往常父女间互相安慰的“更年期”也没能派上场,她几乎是飞一般地逃了,站在家门口的楼梯间,摩挲着门把,一手捏着钥匙,迟迟没有开门。
爸爸错了吗?
也没有。池愉太理解这种慷慨不拘小节不斤斤计较背后对冲突的恐惧了。花点小钱买点安宁,何乐不为。
没有错的两个人,两个好人,为什么就这样陷在零和博弈的游戏里,反复摩擦和消磨着?
对和错,输和赢,计较对错和输赢是家庭里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了,只要能人人开心,池愉愿意错了又错,输了又输,可她不能代替父母来生活。
终于还是开了门,看着背过身坐在沙发明显在等待什么的池妈妈,池愉张了张口,无言地倒了杯水。
隔着薄薄的卧室门听着妈妈的啜泣声。
池愉想象自己是条溺水的大鱼,往下沉、沉、沉。
“池池!”
一条大白鱼救了她。
姚海洋的声音隔着电话还是那么轻快。
“海洋,如果你的爸妈吵架了,你会怎么办?”
“我没有爸妈。蚌爷爷把我捡回来的。”
沉默了一瞬,池愉的歉意还没组织好语言,就被海洋提前识破了,“他说我小时候泛着金光,远看还以为是个宝贝,捡回来才发现亏大了,哈哈!”
生命的发展历来只有两种选择:强大或者繁衍。妖漫长的生命让他们并不在意父母子女和亲情,各有各的路走,各自为自己壮大而已。但他感受到了池愉的挫败,因此努力思索着。
如果两条鱼在他面前打架让他心烦,他会怎么办呢?
根本不用想,大尾巴一阵狂扫让他们滚蛋!
但这话太有损形象,海洋字斟句酌,“我就好声好气——”
扑哧!池愉忍不住笑了。虽然姚海洋在她面前一贯是温柔的诚恳的忐忑的,但她就是知道他是个霸道的性子。
真正温和的人深深内敛,绝不会有那么多活灵活现的表情。
脑补着大白鱼在水里舍我其谁得意洋洋的样子,池愉忽然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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