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惊岁

　　第八章 别过

　　我感觉到何必靠近了我，他不知道状况如何，但听他声音却有一种涩然嘶哑之感，许是伤重还没有恢复。

　　我问道：“你的毒，怎么办？”避开了他隐瞒的他是魔修的话题不谈。何必没有答话，我也看不见他此时动作神情，只能侧耳倾听外界的一切声音。

　　何必开口了，他音调奇异，竟似一句话转了七八个度，他说：“我是魔修，你缘何救我？”

　　我只能笑笑：“不知道，兴许是相信你。” 其实我也奇怪来着，我本来性情淡漠，更犯不上为一个相处不久之人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去救他，更何况还是个魔修。

　　他似乎轻声说了一句：“你还是同从前一样……”这句话实在很浅很轻，我没有听清。

　　只是人哪，本来就说不准。

　　兴许是觉得这样一命一命，还清了？
　　更何况，我知道世间修士大多对魔修有固定印象，认为他们杀人成性，认为他们暴虐邪恶，认为那些正道门派衣诀飘飘的仙君就是如表面般的光风霁月。

　　可是修者也是人，既是人，除非修那断情绝意的无情道，就斩断不了七情六欲，避免不了私心杂念。

　　不了解真相而擅自判断，须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反倒可能偏离真相。

　　罢。

　　其实我知道，想就想了，救就救了，哪有什么为什么？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修士，可是何必，我觉得他有些不一样，大概是……他很像我曾经养过的小花吧。

　　自我有记忆起，好像就对这种毛茸茸的东西舍不掉，就好像，我在很久以前养过毛茸茸般。

　　小花是我养过的一只雪狼。我遇见它的时候，两只凶恶的灰狼妖兽围攻着那只银白皮毛的小雪团儿。小雪团儿很小，嗷呜嗷呜地低声叫着，前脚爪在地上前前后后地摩挲，摆出了进攻的姿势。它的身上有一道很长的撕裂开来的伤口，皮毛外翻，还淌着血。

　　我救下了它。

　　我弯腰将那小小一团儿拎了起来，仔仔细细打量着它。雪狼灵兽向来得子困难，自然倍加珍惜。我在这处都能闻到不远处大雪狼的味道，为何这只落了单？
　　眼前的小东西毛茸茸的、眼神湿润润的，可怜极了。它看着我，很专注。

　　原来它只有一只眼睛。我摸它的时候，才发现它小小的身体上，有好多好多的伤痕，它这是一个狼孤单地同多少野兽厮杀过？
　　又是怎么样活下来的？

　　它的眼睛里写满了孤寂与倔强，又有那么一丁点的渴望。

　　它这是被抛弃了，而它也清楚，它已开灵智。我看着小东西，它轻轻地舔了舔我的手，鼻头顶了顶我的手掌心，似乎是在感谢我。

　　于是我下定了决心，拢了拢它的毛毛，把头埋进去深嗅了一口，是很好闻的清清淡淡的味道，像雪融化在松林的味道，我要给它取名，结果脱口而出的名字是“小花。”

　　我愣了一愣。

　　好吧，小花就小花。似乎记忆里，有个什么同样的毛绒绒也叫过这个名字。

　　只是我记不清了。

　　最近的记忆是怎么回事？头有点痛，我按了按额头，不再去想。

　　说回来。

　　何必不做声了，因为我眼睛不能视物，故而我看不见，面前的玄衣男子的眼里冰销雾散，竟是难得的温和，却是掺杂着一抹深思。他束好了散落的头发，目光从我的白发一掠而过，唇角绷直了，面容有点严肃。

　　他突然侧头，又是一口血被呛咳出来。我听见声音，待要开口，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何必倒是神色淡淡，动作自若地抹去唇边血迹，前来拉住了我，他说：“找个地方休整调息一番。”

　　我凭感觉找着他的位置点了点头，看不见他微挑了挑眉，笑意正要蔓延又被止住，显出几分愣怔之感。我听见何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贯的懒洋洋：“你对着块石头点什么头，我在这里。”

　　我不觉得窘迫，飒然一笑，突然间，温热的触感传来，他抓住了我的手。一股生机勃勃的灵力顺着何必的手传来，我的世界好像又明亮了，开了神识，我找准了何必的方向，他依旧是那样邪意懒散，衣上却血痕深深。

　　他说：“休整好了，你我就就此别过吧。”

　　他说得突然，我愣了一愣，缓缓点了点头，“好。”想必何必自有考量，而且……本来两个萍水相逢的修士，聚散自是缘。更何况，我还是有点怀疑他的，你不能指望一个人的人心，你也不知道你所遇见的修士展现给你的是真实，还是他的一副面具。

　　自我与何必相遇以来，他表现得一点不像个杀人如麻的魔修，可是他是。他的背后迷雾重重，可是又与我何干呢？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修行者，想用自己手中的剑，去求得我的剑道而已。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难以抑制地有点难过呢？

　　早在之前我就想还尽何必恩情，然后离开。

　　现在却这么突然地实现了，半身修为，还一恩情。不亏。

　　…………

　　找了块较大的岩石，何必简单设了个阵法，遮蔽了风雪。我突然有点想笑，这分明像极了我们初识的场景，我依旧靠着岩石，何必依然抱剑靠在不远处，他半敛眼神，玄衣间红带显眼。

　　这身衣裳倒是很衬他，像极了凡间以黑为尊的帝王，举手投足之间有着睥睨以及天下净在我手的霸气，眼神微抬起来就仿佛最冷锐的刀锋。

　　罢，与我无关。

　　我没有开口问任何有关他的东西，无论是魔修，还是之前遇见的五音宗的弟子，抑或是天刃魔君。

　　何必却突然开口了，他说：“我所修为杀戮道。”他的手指拂过那把漆黑长剑，突然笑了笑，转向我，“其实它原本叫除晦，是很久以前，有一个人送给我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说到那个人的时候，他的眼里居然出现了....情意？

　　我没有看错。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般模样，我居然想将他揽入怀。

　　真是疯了。别人一看就有喜欢的人啊。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继续听他讲。
　　我不知他为何有了谈兴，只是安静地倾听着。

　　他三言两语说清了与那五音宗的纠葛，我果然没有信错人。他杀了五音宗里几个作恶的长老，坏了御桥的计划，让他恨之入骨。那几个长老里有华姝的父亲，华姝应该是知道父亲在作恶，却仍挣扎纠结着。

　　可是，直觉告诉我，没有这么简单。若是这么简单，那为何如此违和？他必然省略了一些关键信息。

　　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执剑的手，“我是半路出家的剑修。我习剑......以杀止杀，我不会迷失自己，这是我的剑道。”他目若寒星，光华奕奕。我却是知道他有所隐瞒，但是，别人的故事，又与我何干？

　　他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这一刻我似是心有所感，两人之间的联系好像无形中就要断掉，而且奇怪的是，我居然有些困倦，附在眼睛上的神识开始晃动，眼前开始模糊……

　　这时风雪不知为何突然一下弥散，几乎要湮灭他面容身影，只那一道身影上那双黑红的眼睛，弥足深刻，自此难以磨灭。

　　远处的风刮来，我有些漠然地想着，好大……的风啊。
　　我的袍袖发带被吹动，我知道他要走了，心里万般滋味汇聚，却是成了一句——

　　长风几万里，何必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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