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惊岁

　　第二十六章

　　我想起来了。

　　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云层从我身旁飞速地掠过，我的眼睛却只追着往那遥远的地方看去。
　　何必，你可一定、要等等我。
　　我已经全部都想起来了。

　　那日公羊春一见到我，就奇地咦了一声，悠悠然捋了捋胡子，“阿娴，这就是从前救过你的那人？倒也是个不简单的。”
　　他将我拉过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才对我说：“你魂魄有失，你难道没有感觉吗？你缺了，一缕情魄。”
　　“你身上有禁术的痕迹，其代价，不过是一丝情魄，倒也是神奇。”

　　我一怔，心突然跳了一跳，有什么东西快要呼之欲出，“禁…术？”

　　我居然少了一缕情魄………可我分明……
　　曾记得修士曾对我说，“惊岁道友，你现在倒越来越快像个玉做的人似的，无喜无惧了。”那兴许是我缺失情魄的表现。
　　可我如今，分明对人……生出了情。

　　………
　　公羊前辈的声音似乎还在我耳边回响，“你的记忆，应当是藏在那丢失的一缕情魄里。如今，怕是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就是找回情魄，另一个就是———重生情魄。”

　　“只有最深刻的感情，方能重生你的情魄。情一动，而记忆显。你若选一，改到处去寻去，不过希望渺茫。”
　　“你若选二，我就替你封了一魂，让你本人回归几分天真，模糊掉你至今所以的记忆，方便唤出最强烈的情来，不过此法重生情魄，依旧希望渺茫。”

　　“你，可想好？不过是没有记忆，倒也影响不得你什么罢。”

　　——

　　一见秘境里有一种花，叫动情花。此花能迷人心智，将人的感情扩大数倍，喜的极喜欲发疯、忧的极忧深受困、怒的极怒心智、悲的极悲欲自绝。
　　修士也是人，人皆有嗔痴爱恨，因而这动情花，倒也着实算得上是个危险的天材地宝。

　　我欲用此花，引出我最深刻的情，重新催生我的情魄，恢复我从前的记忆。
　　不过这还不够，还需要一个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若是遇到了什么真正危及生命的险境，他一定会现身的吧？我此前也尝试着想见见他，他却像一场捉摸不住的风，无形无踪，总是不让我见到。
　　我便知趣地不再尝试了。

　　如今………

　　我已经站在了一见秘境的入口。我深呼吸，抬手按照公羊前辈所教的办法，封住了自己的一魄，我的修为也宛如从崖顶摔到崖底一般一下从化神掉到了金丹。

　　握住了揽光，我入了一见秘境。

　　………
　　我遇见了一个黑衣修士，他面色沉郁，却总让我觉出几分熟悉，心底有不知名的欢喜悄然蔓延。

　　我与他笑闹。
　　我同他一起采摘灵草灵药。

　　我们一起练剑拆招喂招，两柄剑叮叮当当缠斗在一起，我的揽光微微颤抖，而对方的惊岁剑也嗡嗡颤动。
　　剑也有灵，这两把剑倒是投机。

　　我救了他。

　　然后他与我作别。

　　漫天风雪里，我陷入了一片沉沉黑暗。我的身边，几朵动情花隐没在雪地里，散发着奇艺的清香。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
　　我看见了很多东西。

　　我爱着一个人。
　　我不恨他。
　　他是………何必。

　　处决台上，终南峰上。
　　黑衣墨发、笑得肆意的何必。
　　吊儿郎当、朝我挑衅一笑，拿着我最喜欢的星辰花的何必。

　　终南峰我的洞府里。
　　我与谁人发丝缱绻交缠，他黑而亮的眼睛笑看着我，他唤我：“惊岁。”

　　“我真喜欢你……”

　　………

　　我也看见了，珍重地吻我额头，血红眸子里全是温柔，对我说：“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的何必。

　　画面交错。

　　他在笑，眼睛里噙着光，亮晶晶的。

　　他俯身下来，过长的发丝落到我颈窝，有些痒，让我不由笑起来，于是他也笑着凑到我耳边，声音里带了点沙哑，低语道：“……”
　　谁在笑，谁在闹，而夜，却很漫长。

　　我又看见了，红衣金冠、面无表情，缓慢叩首的何必。
　　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满满地就要溢出来。

　　披头散发、状若疯魔的何必，他的剑滴着血，他的眼，流出了血泪。
　　狼狈又绝望的何必。他拿着那块血淋淋的魔骨，好脾气地对着那佛修笑，他在求他救救我。

　　平静地有些压抑的何必，他赏过三月最妍丽的桃花，见过枫叶红遍半边天，他历经一个个四季轮回，走过很多很多地方，笑容却越来越少，他越来越沉默，只除了——
　　他抱着一把剑絮絮叨叨，他温柔地唤那把剑：“惊岁。”

　　沁凉的月光下，他沉默地擦着剑，溪水无声。身为魂魄的我站在他身旁，我们那么近，又那么远，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我们同沐一片沁凉的月光，那月光那么冷，那么凉。

　　原来那时，他上天入地地寻我，我也在他身边，努力地靠近他。

　　我也想起了师父和师妹。

　　那个小时候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唤着“惊岁哥哥”的小姑娘，看起来有些傻有些呆，一笑眼睛就弯成两半月牙。

　　长大的她不再唤我哥哥，一声声“师兄，我今日剑法又精进了！”

　　“师兄师兄，我想吃那个，不要告诉师父好不好？”

　　“师兄…我喜欢你。”

　　“师兄，你要开开心心的啊。”

　　“师兄，不好了不好了，你快去看看，何哥哥被…他们带走了。”
　　长大后的她聘聘婷婷，正是人如其名。她有一日，自后山救回来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何必。

　　后来就是一片血色。喊杀声。怪笑声。

　　……我没有师妹了。

　　师妹与师父……
　　从前俯身一拜，就有了个师父。

　　每次出去历练的时候，师父给的储物袋里总是装满了他能给的好东西，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满满当当。虽不是什么极珍贵之物，可这份关爱心意，却是难得。

　　还有好多好多，诸如此般的记忆。

　　痛。
　　整个人被强硬地灌进东西的感觉太强烈，过于强烈的爱与悲充斥着我整个人，猛然睁眼的时候眼里居然有了泪意。

　　我慢慢坐起来，茫然四顾。
　　静，太静了，这白茫茫天地间只余我一人，只有雪花簌簌落花的声音。
　　依旧是这片茫茫雪原，雪花静静地飘洒。

　　我握了握手，感受着这似乎要将人魂魄重塑的痛苦，指甲在手上留出深深的印痕。

　　情魄归位，而记忆显。

　　哈。我终于、终于全部想起来了。我捂着眼睛，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
　　何必，你真是个傻子。

　　一下蹿升到化神的修为让白云丹的效力削减地微乎其微，对我已经不能造成什么影响。我眨了眨眼睛，已经无碍了。

　　——
　　我飞快地要赶去那个地方。
　　那里，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还有一片很美丽的星辰花，正在盛放。
　　我了解他，正如他了解我。

　　于是我知道，他累了、倦了。
　　可是，我回来了。所以，何必，千万等等我啊。

　　瓢泼大雨就这样没有预兆地突然落了下来，我远远地看见了他。

　　他坐在那里，靠着岩石壁，惊岁剑被他抱在了胸前，仿佛陷入了沉睡。他比起从前变了许多，可是我一眼认出来，那就是何必。
　　他的旁边，一大片一大片的星辰花摇摆晃动，开得绚烂美丽。

　　从前在终南峰上，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没有经过后面这么多变故。
　　我那时突发奇想，问何必：“若是我们修行之路走到了尽头，哪里能让我们长眠？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

　　他倏啦一声从练武场上的有招台跃下来，衣角被风拍打发出声音。
　　何必收剑，一手却背在了身后，然后扬眉一笑，拿出一朵星辰花，微微躬身递到我面前，“自然是，有大片你喜欢的星辰花的地方。——星辰花，赠予我爱的美人。”
　　他歪头一笑，我便也笑。
　　那便是，最好的时光了。

　　我撑一把黑伞，抬步走了过去。雨水却划过我脸颊，没入我衣领里，我走过去，将伞撑在了他上方，然后唤，“何必。”

　　“何必，我回来了。”
　　我静静地等待着，然后专注地看他。

　　那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动起来，然后下一刻，那双眼睛就与我的目光相接了。
　　我的心尖一颤，我们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黑而亮，一如从前。
　　从前他多少次如此望我，他翻山越海，上天入地地寻我。

　　而这次，是我寻你来了。

　　然后一个黑影就朝我扑了过来，我们一同摔在星辰花从中，我抬头看着何必，他几乎是贪婪地看着我，仔仔细细看我面容，“是梦吧……这么活生生的惊岁。”
　　我鼻子一酸，抬手揽住了他的头，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熟练地安抚着他，“是真的。我回来了。我们……终于再次相遇。”

　　他把我抱得很紧，然后什么温热的东西流入了我的颈窝，他哽咽着说：“惊岁，我……好想你。这次，你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吧……”
　　“你的心是跳的，你的皮肤是热的，你的眼睛是亮的，所以，你是真的、活生生的惊岁吧……”

　　我心一痛，喃喃：“何必……”
　　黑白衣角交缠，仿佛再也不会分开。

　　轻柔的吻落在了我唇上，我也浅浅回应着，四周很静，雨声都仿佛远去了。

　　跨越时间与生死的距离，我们再次相遇。
　　此生难回转，却只愿此后，与你

　　——一生相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