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仙梦录

　　时蠹里盘桓曲折，纵横交错，各处都有似有若无的窃窃私语，菩提不晓得奔去哪里了，我心急如焚地驱使仙力想要腾空飞起，然而却发现浑身一点仙力也使不出来，一切的法术神通在这时蠹之中似乎全然失却了效力。

　　我只好放声大呼，

　　“菩提！！你在哪里？”

　　“菩提，菩提，你在哪里？……”四处回荡起我的呼喊声，却没有菩提的回应。

　　我又疾步往前奔了一刻，仍不见菩提的踪影，正不知如何是好，突地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妈妈……”

　　我心下一惊，忙大声应道，

　　“哎！菩提，我在这里，妈妈在这里……”转身四顾，只见一个小人浑身湿淋淋地滴着水颤微微地朝我走来。

　　“妈妈，我……化人了……”小人清白着小脸，一双冷月般的眸子愁愁地盯着我，小小声道。

　　我怔了怔，张了张嘴，脑中雾气弥漫。

　　我朝前跌了两步，伸出臂膀，念着，

　　“菩提，是你么？”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小人渐渐朝我走来，精瘦的小身子有些发颤，水“啪嗒啪嗒”滴滴坠落，小人所行之处渐渐汇出小潭。

　　我心下大痛，忙奔上前一把搂住他，一阵水汽凉凉地落了我一身，我收拢臂膀，怀里一片虚空。

　　“老陶……”身后传来菩提淡淡的声音。

　　我猛一转身，菩提站在我身后皱着眉头瞧着我，一双眼睛秋水冷月，总有几丝愁绪笼罩。

　　“我……”我困惑地瞧了瞧自己抱拢的双臂，又抬头瞧了瞧他，喃喃道“你……”

　　“老陶，你在作什么？今日是你授业，你可准备好了？”菩提沉着脸，一派少年老成。

　　我慢慢站起身，微仰着头望着他，少年的个子也高出我许多，身形却依旧单薄，肩上背着的书箱背带嵌入了他的肩膀勒出了一道痕，一缕发丝被压在下去，缠入其间。我抬手去解，触手一片水汽微凉。眼前幻象缓缓散开，化作一团团有生命的光，互相纠缠交错，光怪陆离。

　　我脑中一片混沌，如坠深渊。回忆潮水般纷至沓来，许许多多的大小人影朝我压来，紫色的粉色的白色的……许多双手伸向我，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看，不时的有声音唤着我，

　　“陶陶……陶仙……子君……老陶……丫头……妈妈……”

　　视野的尽头，长梧朝我缓缓地走来，今日的没穿紫衣，着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宽袍，让他看起来像不似往常那般冰雕似的遥不可及，有几分像个书生。他朝我微微地笑，一双玄妙的眼睛里柔波荡漾，我慢慢得迷失在他那双眼中，仿佛看到了千万个自己，或笑或闹，或嗔或痴，他的眼里全然是我，我，就是一切。

　　“陶陶~~我要你~跟我走~”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魅惑，他向我伸出了左手，对我张开。

　　“好……”我像只雏兔一般温顺地点头，慢慢朝他怀中走去。一切和暖静谧，好似一个春暖花开的好归宿……

　　“老陶！站住！”菩提大喝一声，从后面一把扯住了我，“你在作什么？！再往前一步你就跌入时蛀了！”

　　我被他奋力一扯，一个踉跄跌入一个怀中，我抬头迷茫地瞧着眼前那张脸，稚气未脱，隐约可见青白的不足之气，

　　“菩提……”我愣愣地轻唤他，“真的是你吗？我方才寻不到你……”

　　“是我……抱歉我走得急了，时蠹里幻象密布，你方才所见皆虚，时蠹真是古怪，好像知晓我们想些什么似的，总能乘虚而入，你方才再往前迈上一步，便用坠时蛀了……”菩提轻轻扶住我，有些愧疚道。

　　“那是什么？”我不解地问。

　　“该是时蠹中时空扭曲撕裂的不知处，一旦不慎坠入其间，便只能在幽冥中永生永世飘零下去了……好险！”菩提拉住我的手，将我带离。一路上我们都默然无语，彼此想着心事。

　　走了许久，又似顷刻，我与菩提又回到了时蠹的入口，金刚石结界仍孤孤单单，幽幽荡荡漂浮在一片虚空中，待我们走近，入口无声无息地旋开，菩提率先爬了进去，我跟在后头僵僵地爬，好似一具行尸走肉。

　　爬到了界腹，我浑浑噩噩躺下，菩提一语不发，细细摸索，终于在他头顶上方摸到了“出底”的刻痕，依葫芦画瓢顺着比划写毕，结界一冲而上，乘风破浪万般颠簸着出了真元池。

　　收了金刚石，我与菩提又爬回了他那枚绯色卵形结界中，飞出了真元池，飞回了梵谷。一路之上，我与菩提各坐一头，呆望着界壁之外，彼此不发一言。

　　良久，菩提终于开口道，

　　“老陶，真元池底究竟是什么？我们其实并未曾走完时蠹……”

　　我颓然地摇摇头，闭上了眼。是的，我不关心，一点也不，时蠹中所见让往昔的一切都变得不同，在我心间蒙上了浓重的夜雾……

　　接下来的几日我都有意避开菩提躲在造册室内闭门不出，将自己埋在无穷无尽的册子中。我晓得菩提来过几回，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在门口徘徊犹疑，然而我不想见他，某种意义上，他也不想见我。

　　不晓得这样昏昏沉沉过了多久，陆判老儿终于亲自上门。他拨开堆得一座小山似的乱册，露出一条窄缝，将半张老脸塞在缝中眯眼瞧瞧我，长叹一声道，

　　“陶仙……”

　　我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垂下头去依旧改册。

　　老头看我不理他，只好绕过桌案，化了一把木椅端端坐在我身旁，缓缓伸出手，握住了我的狼毫。

　　我心内有物什一冒一冒地挣扎着要跃出，我使劲掰住了笔不让他抽走。一老一少两只仙默然无语地暗运仙力争夺着一枝毛笔，这副奇景让前来送茶的小白楞在了门口，它轻轻“喵呜……”了一声，乖觉地放在茶盏，飞也似地逃走了。

　　我一分神，手微一脱力，毛笔被陆判抽脱。陆判端起茶壶道了一杯温茶，轻轻塞进我仍蜷曲着不肯松开的手中，又长叹一声道，

　　“陶仙……”

　　我再也按耐不住，重重地将手中茶盏望桌案上一顿，大声嚷道，

　　“老骗子！老狐狸！！老奸巨猾！！！老谋深算！！！！老……不要脸！！！！！”

　　不晓得是不是我连骂了五句老，陆判的面目在我眼中迅速颓败了下去，转瞬之间竟然干枯老朽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皱巴老核桃。

　　我一时呆住了，怔怔瞧着他骂不出更多的话，心内暗自纳闷，陆判他究竟多少岁了？如果他的真身是……那至今已然……好多好多零，一时让我数得昏头。他，竟这样老了么？为何我第一次发觉？

　　“陶仙……你讲得不错，老夫确实是老了……”陆判缓缓开口道，声音也变得嘶哑浑浊，“老到我已然记不清自己曾经也如你一般年轻过……往事如烟啊……”

　　“那你也不该这样算计我！还……拉上……长梧！把我骗得团团转，当我是一枚棋子！全都是假的！假的！”不知为何，一碰上陆判老儿，我便不由自主想撒泼打滚闹点脾气。

　　“何人又不是棋子呢？”陆判的老眼瑟缩在满脸的褶皱中，慈暖地瞧着我道，“鸿蒙之中，你我皆是微尘末粒，即便是神通广大如仙神，仍不过只是一个生灵，对天道而言，谁都只是一枚棋子罢了……既然如此，便该使得自己物尽其用才好……”

　　我一时语塞。脑中转了千百转，却始终寻思不出个驳他的理儿。

　　“陶仙……”老头见我气鼓鼓地不语，仍开口劝道，“骗你实属无奈，老夫心内也时常谦然不安得很……对你，对长梧，都是如此……”

　　“为何无奈！你可以早告诉我知！为何如此瞒着我，长梧神君他对我根本……!”泪水终于破堤而出，我再也说不下去。

　　“一颗种子能否发芽，能否顺利成长，抽枝散苗，开花结果，皆需遵循天时地利人和，凡事皆是这样的道理，若是早了晚了，多了少了，一丝一毫的差错也可造成截然相反的结果，我没早早告与你知，一则确然存着勘测你的心，你毕竟是个异数，不在我盘算之内，且是人傀飞仙而来，老夫实在是毫无把握啊……再则，有些事早早告诉了你，彼时的你心境还尚未成熟，或者会将你引入歧途也未可知……”陆判总有办法将事情讲得占尽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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