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仙梦录

　　人与人之间，往来多了，自然便会相熟起来；仙与仙之间，亦是如此。

　　起初只为着搞关系炼就的丹药，一来二去，竟真在饵路仙史的面色上调养出了些许初春的好气象。我原本满腔的假意便渐渐生出了半颗真心。兴冲冲地又去藏书阁淘了几本古书经方，我一边专研一边实验，倒慢慢得有了几分江湖郎中的样子。

　　一日里，开炉取出丹药，借着炉火，我敝帚自珍得翻来覆去细细端详，只见三颗提溜滚圆的小仙丹，泛出一层可喜的紫气，越发得显出技艺纯熟。趁着热，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收进玉壶，一溜烟便到了谷口，很熟练地跳崖而去，叩响了傀史馆的门环。

　　才“哒哒”两计，门便“吱呀”一声开出个大缝，饵路仙史探出半张脸。虽谈不上多丰润，但他那张原本枯瘦的窄脸，如今瞧着竟然也钝了萧索的棱角，现出椭圆的弧度，一双空洞的大眼，也似久旱的田里终得甘露，有了些活泛的神采。

　　一见是我，饵路由衷地裂嘴笑出花儿，把门缝拉宽了半寸，我正要开口寒暄，他一食指嘘在嘴上示意我噤声，调转头左右一顾，又回头一伸手拉住我半条胳膊，微一用力，把我扯进门内。

　　虽花心思做这些事，终究是为了进这扇大门，但今日里突然便达成了心愿，我又莫名地有些犯了怵。低声在饵路耳边道，

　　“咋了，今儿怎得放我进来？”

　　饵路转头微微一瞥眼，也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陶仙，你花下这番苦心，虽实则仍是为着进咱们馆门，亲近马梁子君，然我饵路得了这顺道的好处，也不能不领你这个情。”

　　被他平平淡淡的一句道破了心机，我虽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却是感慨，年岁大了的仙，如饵路这般，大多历事深了，互相对互相便放宽了界限，即便瞧出了彼此藏下未说的实意，却也不大会再去锱铢必较。好像是一条河，反正自个也是要奔流入海而去的，如若半途有叶小舟也想顺水，能捎上便顺手捎上，又何必去细究它想到的远处是否与自己一样呢？

　　于此处讲，饵路他确然是一位真君子，实飞仙，我不由得对他心生一股敬意。觉得再多客套的假话也不必说了，只掏出玉壶，往他手里一塞，对他一抿嘴，一点头，端端正正作出一深揖，两下了然无话。

　　他朝我嗔出一个半白眼，又轻声道，

　　“今儿能放你进来，也亏得我们子君正在闭关，换了平日，我便是有心也是无胆的。时间也不多，你且随我四处走一遍，熟悉一下吧。轻手轻脚低调些，别惹出眼目。”

　　我频频点头，乖觉地低头跟在了他身后。

　　外面瞧着好似一个半扣的巨碗，入到馆内，却也是些寻常的屋舍。顺着圆形的轮廓围成一圈，中间空出老大一块空地，好似一个大池。

　　饵路领着我挨近池子，轻声介绍道，

　　“除了咱们馆里寻常的处所，这里便是最紧要处，你过来往里瞧。”

　　我上前一探脑袋，心下一惊，只见大池内部，是一深潭，黑黝黝的也罩了一层云雾，瞧不见底。池壁边上，有一条细细的阶梯蜿蜒而下，没入云雾，不知深出多远。

　　这傀史馆，真是很有些古怪，外头像倒扣而建的一只大碗，里头又似埋着一只小而深的酒盅。这层层扣紧的结构，在坦荡的梵谷里，显得尤为特立独行，神秘异常。

　　我呆呆瞧了良久，啧啧称奇，轻轻问身边的饵路道，

　　“这下头是什么？为何这样深，用来作什么的？”

　　饵路高深莫测的一笑，并不作答，有些调皮地眨眨眼睛，反问我道，

　　“素闻司理处的陶仙天资聪慧，不妨猜上一猜？”

　　被他这一逗弄，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双眉一拧，嘴巴一歪，开出脑洞，苦苦思索起来。

　　傀史馆，从字面上看，应该就是“人傀历史…研究馆？”那也就是说，这里是专门研究人傀历史的科研单位咯？对啊，我在藏书阁翻过的傀录册子，瞧着那样多，必然是有专门的仙者负责编撰的。但，又是基于何编撰而来呢凡界的历史传记，要么是参考了别的史书，要么是经过口口相传而录……

　　突然间，脑中电闪雷鸣，我一计顿悟，瞪大了眼睛，猛地转头看向饵路，不敢置信地说道，

　　“难道这里，是用来，拷问人傀的？！”

　　饵路的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对我微微一颔首，算作出了回答。

　　我倒吸一口仙气，乖乖！这仙界的科研工作还真是很刺激啊！难怪这里的气氛搞得如此森严，仙史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神情萎靡，想象着深潭底下关着众多饿傀，全都呲牙咧嘴嗷嗷怪叫，我便不由得打出一个寒颤。一把握住饵路一双枯手，由衷地道，

　　“你们这些太史真真是不容易啊！”

　　“哎！”饵路听我一说，面色一暗，又一声长叹，“太史们，确实是不容易，但要说受尽煎熬，那还得是我们子君啊……”

　　我虽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却也被他语中饱含的沧桑感染，只好陪着他默默站立，不再说话。

　　良久，饵路一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陶仙子君，咱们这里的人，外头瞧着乖张，很有些不好亲近的名声，其实，却是不得已，你今儿也管中窥豹，或见一斑了，这么个晦气的地方，能跟上头祥瑞处比么，能不上门就最好别上门，少些仙受罪，也是功德一桩啊。”、

　　“饵路……”我被他这番菩萨心肠感动得说不出话，一腔热血翻腾跃动，全堵在喉头不知先说哪句好，挣了半响，勉强吐出一句，“有福同享，有难也需共担，既已飞仙，怎好再存着自保的私心。织女总说，梵谷众仙，当众志成城些好，我很以为是，你有何处用得着我，尽管开口！”

　　“陶仙……”饵路反手回握住我，声音也有些发颤，“其实，我先前听了不少你的闲话，一直半信半疑，如今与你相交，算来已有些时日了，那些话我连一句也不信，你是有几分世故，但也难藏一副热心肠！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就不客气了，今日小仙我确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仙史但说无妨！”我凛然出一脸正气接口道。

　　“前几日，阎罗司的白泽子君与我司马梁子君商定，两司派出精将若干，联合起来，同往真元池，行那围猎人傀之壮举！行动代号曰 ‘夔牛’，我便在抽中的精干之列，但你也晓得，我的身子向来羸弱，实在难堪此重任，又恐因为自己，拖累各位仙将，有辱使命。

　　陶仙子君义薄云天，今日小仙我斗胆在此重托，望子君能代我出征，完成此项壮举！”

　　呃……不对啊，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怎的隐隐觉得仿佛入了一个套？我楞头楞脑正在纳闷，手中已被饵路塞进一枚令牌，青铜质地，精细雕刻成了一尊气宇轩昂的猛牛，正抄起前蹄，顶直了双角，作一个蓄势待撞的模样。

　　“陶仙明日，便携了此令牌，前往真元池待命吧！诸事小心，一切珍重，小仙我在此静候子君，凯旋而归！”饵路仙史直将一番壮语，说得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完退后几步，敛气凝神，整好衣衫，朝着我端重地深深一揖，弯成个标准的直角。

　　“饵路仙史，言重了，言重了……”我手里揣着个令牌，面前拜着个饵路，心下虽然大觉不妥，却也被眼前一场莫名其妙逼得毫无退路，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将他一把扶起。

　　兴冲冲地揣着新出炉的仙丹前来献宝，短短一刻，形势突变，仙丹换作一枚令牌，明日里我便要新兵蛋子上战场了？！！

　　顶着一脸愕然，我连告辞的一套虚礼都没了心情，草草一挥手，幻出风团，胡乱地绕体一周，任凭狂风裹挟了我，钻雾而上离开了傀史馆，一路失魂落魄地飞回了司理处。

　　进了门，迎面遇上小白正在翻箱倒柜地胡闹，竟也似没瞧见一般，直直地穿过它走向后院。小白看直了猫眼，吓竖了白毛，一声也不敢叫唤。

　　我木头木脑地撤去了仙障，扯过一朵祥云，化出细雨，腾出真气，调和了水温，密密层层浇下去。

　　凝视着湿漉漉的小苗，觉得几日的功夫，它又长高了许多，顶冠的叶子也油绿油绿的逐渐茂密。

　　我轻轻的抚摸着它灰色的枝干，语含担忧道，

　　“苗儿，我明日啊要去办一件事，不晓得还能不能回来……若是回不来了……你也切莫难过，好好地用力地长高变壮，小白虽然调皮，但想来还是会代我好生照看着你……”

　　“ma~~ma~~~”突然，耳边响起一个稚嫩地细声音，苗儿抖了抖枝干，摇了摇叶子，委委屈屈地朝向我身子伸了伸树冠。

　　“啊？！啥？”我被它一声怪叫吓得醒了，眨巴了好几十下杏仁眼，不敢置信地盯住苗儿道，“你，刚才说啥？妈？谁？谁是你妈？我可不是啊！我……我是人，你是树，哦，不对，我现在也不是人，我是仙，你还是一棵树……哎呀，乱七八糟说不清楚了，反正……我不是你妈！你认错树了！”

　　心下大乱，连明天要上战场的大事都吓得暂且抛到了脑后，我急急地罩好仙障，逃也似地飞回了司里，将自己扔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了头脸，心下叫苦不迭，

　　“哎呀喂！我的妈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