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仙梦录

　　浅浅打了一个盹，我起身盘腿打坐，运息调气转起大周天。

　　渺茫的念海中，我轻如鸿毛，足踏金波前行。晕出的一圈圈涟漪边飞溅起的几滴细碎的波光，悠缓地上升，在半空中，自碎波中生出了小小的翅膀，一滴滴均化作了光灵，翕动起一对对碧色的薄翅幽幽荡荡环着我飞。我缓缓飞至念海中央，拔下发髻上的荆钗，握入手掌化成一柄长长的木勺，插入念海波漩中开始搅拌。顷刻，一双鱼儿自漩涡中游出，互相追着尾儿嬉戏，我将木勺从中划界，分出了太极。收小荆钗插回头上，双掌互旋运出一团真气，再托掌送出，气团化成两股没入鱼身。两尾鱼儿越游越急，绕旋渐成两束金光，升至空中。一朵蓝莲自中含苞而生，在我眼前渐渐绽开，我双手结印，气沉丹田，蓝莲腾起朝向我两眉中心倏飞而入，激扬清波，涤荡瑕秽。

　　我猛得收回心念，呼出一口长息，双目张开，两道精光摄出又荡回，我微微弯起嘴角，扬手换了一身玄色轻便窄袖夜服，系上一根朱色窄带，护住印堂。我沉身站起，出了司理处大门，幻出一枚卵形结界，直直地往真元池飞去。

　　还未至真元池入口，我便感到一股强劲的迫力，心下暗叫不好，想是白泽那厮早已抢到。事已至此，也不得不硬起头皮上。我咬了咬牙，驱动着结界缓缓入内。

　　果然，真元池内黑压压飘着一众仙将，齐刷刷地排成四列，竟也都身着玄衣，神情肃穆。我一瞧忙收了结界，遁了身形悄悄挤入队伍中间。好在我保养得当，飞仙这些年，日日里饮风餐露，年纪虽老到了五位数，身材倒还没发半分福，仍旧没前没后云片糕似的，挤在队伍里居然也就像一口白牙里夹了一小根菜叶，并没多突兀。等了片刻，见左右无仙注目，便慢慢显出了身形，也学着众仙将，微微叉开了褪，挺直了腰，黑起了脸，一副金刚铁骨的样子。

　　透过一溜仙头，我瞧见了队伍前头站着的白泽。那厮果然是个爱臭显摆的脾性，围猎人傀这样的险事，寻常仙都选了个能融入真元池黑乎乎背景的安全色，唯独是他，居然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白，生怕人傀瞧不见他似的。我鄙夷地一撇嘴，翻了一个半白眼，就听到他低沉着嗓子开口训话道，

　　“今日！承蒙诸位阎罗司与愧史馆的精干仙将们集聚于此，共谋大业，白泽感激不尽！先师计蒙子君为护真元，慷慨就义，此种圣举，在咱们梵谷诸神诸仙中，举不胜举！临行前，我去功绩堂拜祭过他，我与他讲，恩师请放心，白泽虽不才，然必将承继他之遗志，至死方息！诸位同僚仙将们，可愿与白泽我一同并肩作战，与子同袍！”

　　“愿意！”众仙将步调一致地齐声答道，神音灌耳，别有一番振奋的意味。

　　我滥竽充数地夹杂在队伍里，也粗着嗓门跟着他们呼呼喝喝，心下竟然也不由地生出一股豪壮。

　　突地，一道精光射来，打到我身上，一丝微微地灼痛，“谁弹我一计火雷？！”我忙伸掌拂灭，警觉地四下环顾。

　　“你！站出来！”突然听到耳边响起一句阴测测的清音。四下里众仙的目光齐齐盯在我身上，好像开了百盏高炽聚光灯，我一时有些懵了。

　　白泽穿过队伍，朝我走来，挑起一双丹凤眼，朝着我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哼”地冷笑一声道，

　　“陶仙子君今日怎的有此雅兴，上这里来凑热闹。我不记得发了令牌去你们司理处！”

　　我无奈得对上他的瞪视，从怀中摸出令牌，直送到他眼前，距离太近，他一双眼珠冷不防一斗，急得一闭，伸手夺过令牌。愠怒道，

　　“你从哪里偷的令牌！这明明是我发与傀史馆的！”

　　我也“哼”地冷笑一计，道，

　　“白泽子君说话还是庄重些好，什么偷啊抢的，在梵谷仙界用上这些腌臜字眼，也不怕有污神听！这块令牌是傀史馆饵路仙史托付给小仙的，他身子羸弱，哪里能够与你在此厮杀，不过是因为与我交情甚厚，才慎重交托与我的。”

　　白泽听毕，狠狠盯住我，神色阴晴不定，我也杏眼圆瞪，很不客气地回瞪住他，还未与人傀开打，这方已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了。

　　一个仙将俯身上前，在白泽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白泽的脸色舒缓了下来，又看了我一眼，老大不情愿地将令牌递还给我，冷冷道，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陶仙子君了，站好自己的位置，别乱了我等的阵法，今日我们围猎只要抓活的，不可有任何伤亡！”白泽一指仙障内，抬眼一扫，高声道，“它不需伤亡，你们更不许！大伙都牢牢记住我们所操练的，切不可逞匹夫之勇，一切听我号令行事！”

　　“遵命……”众仙齐整地应声。

　　“啊？！阵法？啥阵法？……”我刚才心里暗喜，认为此番交锋自己并没丢脸，却不想被他抛来这句，心下又一片茫然。

　　只见他早已抽身回站到队伍最前头，从怀中抽出一小方令旗，大手一挥，众仙像一盘大棋一样各自散开，摆出了个阵法。我混在其中，东瞧西望，着实看不出个所以然，不晓得自己到底该往哪儿站。直到众仙都归位立定，瞧着东南方还似有一方空缺，我忙飞身而起，填入空位。心里很是恼怒，暗骂饵路不地道，坑我替他前来挣命也就罢了，居然关键机要也不告知，弄得我这样手忙脚乱，真是丢尽了司理处的脸面。

　　我还在杵着垂首懊恼，白泽手中的令旗又忽地一挥，一声断喝“破！”

　　众仙齐齐伸出左臂，凝神运气，指尖飞出数道金光，直扑向囚牢饕兽的仙障而去。

　　“噼噼叭叭……”一阵响，仙障裂出了几道裂缝，随后凭空闪烁了几下，慢慢褪去。里头关着的巨兽便一下子显现出来。

　　数千年没再亲眼瞧见此尊恶兽了，我不由地微微闭上了眼，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地烦恶，好似有什么东西突突地直要向外钻。我忙双手结印，运转眉心的蓝莲倒扣而下，把我一颗心罩得个严严实实，压制住其中的冒头的怪东西。蓝莲在我心间散出柔柔的光晕，我心念沉静下来，复又张开双目，正视眼前的巨兽。

　　它似乎比我记忆里的那尊更为巨大。周身扭动着千万条触角一般的傀首傀脚，各种恶音恶语糅杂在一起起伏成它浑浊的气息，好似地狱开了门，整个儿幻化成了一头囫囵饕兽，裹挟着凡世界尽数的怨恶邪念，排山倒海而来。

　　“冰阵！”白泽一声断喝。

　　众仙将齐齐反掌拍出冰凌，耳边“嗖嗖”声不断，万束冰凌汇成箭雨朝着饕兽射去。我见此情势，忙凝神静气，双手翩翻，拍出一段小腿粗细的冰坨子，很是显眼地挤在冰箭中地朝着巨兽狠狠扎去。

　　说来也奇，被冰凌扎中的饕兽动作迟缓了下来，好似一只竖起了一身倒刺的巨型豪猪，嗷嗷嚎着，周身渐渐泛起了白霜，慢慢地竟似被冻住了，僵僵立住不好动弹。那些好似触手一般的傀首傀腿，或长大着嘴，或瞪圆了腿，或扭曲了五官，或咬住了彼此……都在瞬间被施了定法，静止了。

　　“离！”白泽又一声断喝。

　　众仙将反手一掌，射出一道道刀光剑影似的银光，我也依葫芦画瓢，忙双手对翻，射出两道削发如泥的利影。银光切入兽体，速度极快，瞬间，原本庞然一尊滔天巨兽，被一片片削落，刀削面皮一般空中解体，纷纷而下。

　　然正当形势完全被我方掌控之时，空中掉落的一具人傀猛然一跃，嗷嗷嘶吼几声，竟拔脱了背脊上扎入半截的冰坨子，我一瞧，不正是我拍出的那坨么？！想必是心急又好胜，不想在众仙面前丢了一个子君的份，我化出的冰坨子特别的大些，顶端却不够尖，只扎穿了人傀的一半的身子，并未能没身而入，乃至这具人傀只僵冻了一半，被银光削落时，得了复苏。

　　众仙专心致志地施阵，未曾料及这遭变故。人傀一把将硕大的冰坨子反射而出，迎面遇到利光，被生生破成数片，“嗖嗖嗖”几声响，连连击中了好几名仙将。仙阵顿时空出好几个缺口，乱了阵法，我顿时傻眼了，不想自己一时拿大竟惹出这样大的岔子。忙欲飞出，力博恶傀。

　　眼前白光一闪，白泽早已抢出，双臂一抡，周身金光耀闪，一头浑身金芒的巨牛自他双眉间破体而出。踢了踢巨蹄，“哞哞……”几声天雷般的低吼，金芒巨牛俯首向着恶傀冲了过去。

　　白泽竟然祭出了真身！我心下一沉，咬紧了牙关，双指指向太阳双穴，生生拉出两段白色光丝，绕指而出，猛地一甩，光丝落地，化成数个影人，疾飞至受伤跌落的仙将身旁，反掌幻出三味真火，沸烧着刺入仙身的冰刺，顷刻间，白汽从伤口蒸腾而出，影人们随着我的动作统一地结出手印，按入伤口处。仙将们个个不愧为好汉，整个过程，无一仙发出丝毫□□。待伤口一结，皆飞身回到原位。我暗喝一声，“回！”双指一收，影人们飞叠复成光丝，绕回我的指尖，我猛一收念，光丝没入太阳双穴，身子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中。

　　那具恶傀也早被白泽的夔牛真身顶穿，没了生息，软软地垂了脖颈，软了手脚。夔牛将其抛下，甩甩巨蹄，渐成光束，飞回没入白泽眉心。他对我投来狠狠一眼，复又转头，接着一声断喝，

　　“困！”

　　西北角的众仙将齐刷刷地掷出雨点般地小豆，滚落到地上，都咕噜噜地胀大成一个半透明的小结界，张着顶端的小口精准地接住落下的傀身，又了无痕迹地闭合。

　　一具具已被冻僵的人傀，就这样木托托地被关入了结界，结界又咕噜噜地纷纷缩小成了豆子，白泽从虚空中抓出一个紫金颅器，将洒落一地的豆子收拢，盖入了其内。又瞧了瞧那具被他顶穿的死傀，长叹一声，指尖一指，一团艳火腾得燃起，瞬间将地上的尸首燃成了灰烬。

　　瞧着白泽指挥的好一场行云流水，利落精巧的围猎，我心下酸酸涩涩着实很不是滋味，若没有我在中间胡乱插手，想必今日便是一帆风顺，毫无波折了。

　　经过了数千年的苦修，自以为于仙术已然大有进益，不落人后了，然后，神，毕竟就是神，纵然白泽他，只是神界众生中毫不起眼的一尊小神，到底比我这个中了□□，半道飞仙的前人傀强得不是一处两处了。我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直面人傀，巴巴练了数千年，花里胡哨的虚招倒也不少，真见了，仍旧不免心神大乱，需得假借迦叶蓝莲护心方可安宁。哎……看来这修仙的道路，果真是漫漫无绝期啊……

　　我仍在自哀自怨一脸愁苦，白泽早已整列了队伍，收兵欲返。身旁的仙将们一个个幻出结界，排着队，井然有序地腾飞离去，慢慢地只剩下我一仙杵在原地发呆。

　　白泽默不作声地从我身旁擦过，淡淡瞥了我一眼，用很轻微地声音道，

　　“陶仙，辛苦了。倒看不出来，你也并非全靠一张嘴，几点小聪明，仙术功底，也颇扎实。只是，如若不懂阵法，胡乱插入，引出比今日更大的乱子，伤了仙将，你可担待得起？”

　　我没精打采道，“白泽子君说得确是！与你比起来，我又算个什么。实在惭愧……”

　　他淡淡一笑，再不言语，转身步入结界，腾飞而去。

　　我定定凝视着他一身素白的背影，只觉得他一头绛红色的长发在脑后随风翻飞，张狂又耀眼，仿佛凤凰浴火而来，根根跃动着嘲笑着渺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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